「拍對一次,就永恆了。」——姜秀瓊導演談台灣電影的創作與傳承

「拍對一次,就永恆了。」——姜秀瓊導演談台灣電影的創作與傳承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07.05.2015

從二十五年前演出《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到十五年前初執導演筒,再從短片《跳格子》、電視電影《艾草》、紀錄片《乘著光影旅行》到劇情長片《寧靜咖啡館之歌》,姜秀瓊是台灣少數累積了如此完整經歷的創作者。這一路上的沈澱,也體現在《寧》片的真情、細膩和耐心中。那天專訪,除了談這次的拍片,我們當然也天南地北聊,聊了一整個下午。我從最早最早的機緣問起:為什麼選擇電影?以及一開始是怎麼踏進這一行的?

「其實都是誤打誤撞。」導演第一句話,就印證了我每次訪談都得到的「熱情自會找到出路」定律。她說自己從國中就愛表演,雖然念女生班但其實比較像男孩子,很愛上台去搞笑,「到了高中,有個中正高中的男生約我看《暗戀桃花源》,那時候還是第一版(1986 年),就是丁乃竺演林青霞的那個角色。舞台劇的票很貴,我平常根本買不起的,結果第一次看完,就愛上了劇場。」

於是大學聯考,一心一意要念藝術學院的秀瓊,第一次沒考上,還重考才如願。大二那年,楊德昌的新片來學校徵臨演,她好奇電影怎麼拍,就糊里糊塗跟去了:「一到現場才發現,楊導還要一個一個面談,我看其他同學都有十八般武藝,只有我什麼都不會,只好老老實實說:因為很喜歡藝術,又沒有其他才能,才來念戲劇。」沒想到這讓楊導印象深刻:「大概覺得跟角色很像,很害羞很靦腆吧?兩個禮拜後,選角的結果公布,我才發現自己不是只去當臨時演員!」

憶起當初在《牯嶺街》演張震的二姊(並提名金馬獎最佳女配角),秀瓊說她從頭到尾都很害羞,對自己以外的其他劇情一無所知,只知道自己的弟弟會殺人(因為片名就暴雷了),還有導演告訴她這角色很安靜很疏離,卻最關心每一個家人。「在拍戲期間,每次都只拿到當天要拍的場次,我很想去借一本劇本來看,但是就不好意思。也不敢打擾其他演員和工作人員。每次一到現場,就是坐在角落傻等。」直到完成後在劇組的放映場,她才明白原來故事長這樣,而且被自己的角色感動了——

「那時候,有一場很重要的警察局的戲,一定要我痛哭了才能 action 衝進來,而我沒經驗,只會用真實的情緒。試戲的時候大哭,真正來的時候反而虛脫了,」她說她那天還重感冒,楊導特別提醒她「秀瓊,要保留一點體力喔!」結果正式拍了三個 take,還是不行。「其中一次本來 ok,可是技術組沒跟上,楊導還摔帽子大罵『演員都 ok 了,你們在幹嘛!』一聽我又更緊張了,是我害大家被罵的!」

她講得餘悸猶存,說後來幾天壓力都大到睡不著,我則是突然明白:為何《乘著光影旅行》會把賓哥對林嘉欣說「小姐,試戲不要用那麼多情緒,等一下沒有了!」那段剪進去哪。秀瓊接著說:「過幾天再拍,我從蘆洲搭 232,一路上培養情緒,到了現場楊導叫我待在小巴裡,不准任何人打擾,一有誰靠近他就大罵:『誰讓你們去吵秀瓊的?』我又更緊張了,腦袋一片空白,直到一抬頭看到警察局的那盞紅燈,不知怎麼『哇~』地就突然爆炸了。現場一看馬上 standby,所有人 ready,板一打下來我就衝上去,一次 ok。」

事後,楊導給她一個大擁抱,所有人也都很感激她,因為那天只拍了十分鐘就收工。過去很著迷劇場,喜歡「大家一起敲敲打打,作服裝排戲,像家人一樣生活半年的氣氛」的秀瓊,有了這趟電影經驗,發現那是更大一個世界。「因為受過苦,有被折磨和驚嚇,但是知道只要拍對一次,就會成為永恆。」她說覺得電影好偉大好過癮,「而且可以和遠在非洲或俄羅斯的觀眾交流,就算我人不在了也可以繼續流傳。我覺得它是跨越時空的!」

「如果有機會拍電影,你憑什麼不拍?」

從此她就「移情別戀」,往電影走去了。大學畢業剛好碰上楊導在籌備《獨立時代》,原先找她一起編劇,但秀瓊覺得自己還不到那個「格」,反而要求當場記。「因為那是最接近攝影機跟導演、演員的位子,每次喊『咔』場記要知道為什麼咔,所以會學最多,但承擔的責任又比較少。」於是從助導開始,選角、服裝、勘景、找演員,再到後期的剪接音效等等,是第一次完整的電影實務學習。「至於《牯嶺街》則比較是旁觀、瞎看,是記錄下自己,還有被震撼。」

我進一步問,所以從那時候開始,就打定主意當導演嗎?秀瓊說雖然畢業當時,確實是主修導演,但那是因為每到學期大戲,大家都搶著當茱麗葉(女主角),可是她不喜歡這種同學相互競爭的感覺。「au(audition)不上不開心,au 到了也怪怪的,所以就乾脆選擇導演。但其實一開始真正喜歡的是演戲。」不過後來幾次參與拍片,都一直在導演組工作,久而久之,就把那當做最高目標。

(這時候我岔題,問會不會想像張艾嘉那樣,試試看自導自演?秀瓊的回答很坦誠:「我不是那麼有經驗的演員,還是需要一點進入的過程,沒辦法一咔就自己看看畫面,action 一下又變成那個角色。那需要很高的技術性。而張姊演了很久,在鏡頭前是非常自在的,而且她很有明星的條件,不走幕前很可惜!」)

那之後,秀瓊去教了一年書,又到法國去流浪一圈,回國後加入侯孝賢導演的《海上花》劇組。她笑著說:「那時候其實是聽說有梁朝偉張曼玉,不只是因為是侯導迷!」那之後又跟了《一一》(楊導)和《千禧曼波》(侯導),接著在《三方通話》的時候,擔任監製的陳師父(剪接師陳博文)找不到第三段導演,這時候楊導又推了一把,說秀瓊可以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但既然楊導都說 ok,那就來吧!」從此,成為名符其實的電影創作者。

從那之後到現在,又是將近十五年過去。我請導演先說說,一直以來驅策她拍片的動力是什麼?是那過程中的快樂嗎?還是完成後的成就感?她想想回答:「主要還是那個『意義感』。在成長過程中,電影給我很多的陪伴和啟發,也在好幾次沮喪或低潮的時候,帶給我力量。再加上偏偏剛好,我的兩位啟蒙大師都把電影的創作態度放得很高,所以我對電影是非常崇敬的。覺得如果我能為這東西盡一份心力,會非常有意義。」

我趁機追問這個下午,我最想問的問題:一直以來,外界對秀瓊的理解(以及這次日方的宣傳文案),都形容她是侯導與楊導兩位大師的「弟子」,對此她有沒有什麼話想說?她說楊導過世之後,其實一直有很多這一類的訪談邀請,希望她談談楊導,但她都很猶豫,因為就她了解楊導是很樂意分享,但又非常擔心被錯誤解讀的。「他是個這麼嚴謹的創作者,你就知道他對『怎麼講』有多麼要求,所以我們憑什麼替他代言?」但是同時,她又從他身上學到好多好多:「很多很好的價值和經驗,我當然希望可以讓更多人知道並且受益,而不是只有我這麼幸運。」所以一直以來,她都對這個拿捏感到很為難⋯⋯

「再加上侯導的部份,我也是聽到業界別人說:秀瓊是最幸運的,很少有人這樣同時跟兩位大師都學習過,我才意識到自己這麼幸運。那如果有機會拍電影,你憑什麼不拍?」她形容這變成一種感恩心,如果自己不努力或放棄了,會覺得愧疚。然即使如此,「對於日本媒體稱我為他們的徒弟,這樣講我其實是不自在的。因為我充其量是跟他們工作過而已。」她說她的確從他們身上學到很多,也能體諒站在媒體或發行商的角度,日方要介紹一個新導演,這樣講是最有效、能快速聚焦的方法,「所以我也無法說什麼,但其實心裡是不踏實的。」

「寬厚」和「誠實」帶來創作者的格局

我問所謂學到很多,能不能講得更具體?導演想了想回答:「對於創作的嚴謹態度是一樣的,就是一定全力以赴。但我從他們身上吸收到兩種不一樣的體質,就像爸爸和媽媽,會讓你在人生中碰到不同情境,抓取不同元素。楊導就是非常有骨氣,一切靠自己,當我需要全力去抗爭去 fighting,或遇到非常困難孤軍奮鬥的時候,我會想到他;但侯導讓我看到的是一種寬厚,這部分直接影響到一個創作者的格局。我常看到侯導很多事都自己一個人承擔,但他們兩個都一樣,把電影放在很高的位置。」

我再追問,所謂侯導的「承擔」是指什麼?秀瓊舉了《戲夢人生》中的林強為例:「當時很多人都覺得這部戲挺好,唯林強似乎太『現代感』了一點。後來拍《乘著光影旅行》我就問侯導,當時有沒有考慮換角?畢竟這在業界很常見,『對電影好』常是最重要的考量。」沒想到侯導回答:「怎麼可能換?一旦換了,這對演員多傷啊?」而且他說:「你想想看,演員不適合這是誰的問題,是導演的問題吧?是你的判斷出錯,是你選他的,所以怎麼能換他?」秀瓊說侯導的下一句話讓她永遠記得,他說:「其實電影沒什麼了不起的,根本沒什麼大不了。」比起活生生的、有顆心會受傷的人(演員),作品畢竟只是作品。電影的成敗,就讓作品本身,或讓導演來承擔。

然真正的重點在於:《戲夢》之後,到了《南國再見,南國》,林強創造了一個經典人物,非常自在非常有神采。「如果沒有《戲夢》的退一步,就沒有《南國》的開花結果。而對整個電影史來說,《戲夢》也不過就是其中一部電影而已。所以有什麼了不起?」秀瓊再說,可是她明明知道對侯導來說,電影絕對是了不起的,「所以那句話透露的格局是更高的,真正了不起的不是單一部作品,而是把時間拉長,看藝術(電影)整體發展的長流。」

說到這,導演忍不住再舉《寧》片為例:「所以在日本的時候,當我很徬徨難以抉擇,或是跟製片或編劇意見不一,我就不見得非堅持己見不可,認為怎樣才是對電影最『好』。」她說有時候要看整個大局,要「人和」,這邊退一點,整體才有希望。「所以我的態度仍是全力以赴,但也常跳出來看,用八分力去堅持。有時候我會問自己:對這件事的在意,到底是我的個人喜好?還是真的是對電影好?」

既然說到演員,我也順勢請導演談談:心目中「好演員」的定義為何?導演想了想,說「好演員要有自己的特色,即使是梁朝偉,他演的每部片都像梁朝偉,但同時也都是各自的角色,都有說服力,不光只是帥而已。」她又提到第二點:「更重要的是演員和創作者一樣,必須是誠實的。誠實就會動人,誠實的話技巧也一定會進步。」

我問所謂誠實,是指哪一方面?她解釋「就是不要那麼包裝,不掩飾人性,不會只想呈現出美好善良的一面。要有自信讓你看到我的不堪。」她舉張曼玉為例,說她剛出道的時候都比較被注意到外型亮麗,「但後來掌握到某種鑰匙,變得能夠誠懇地呈現『人』的模樣,那出來的靈魂和份量,就不一樣了」。

導演也提到在《寧》片殺青酒會上永作私下來跟她道謝,「她說『導演都看穿我了,每一次只要我功課沒做足,一咔,導演就走過來了!』但其實我只是感覺她飄了一下,那戲的味道中斷了。」導演以此為例說:「事實上,她根本不需要跟我坦承這些的,不用跟我說她的心虛。她會講,就表示她有自信,知道我不會因為這樣覺得她不專業。」所以表演專業的另一面,是要能聆聽、更能和導演自在地溝通。她進一步說:「有的演員平常很低調保持神秘感,可是當要談合作的時候,他要能夠拿掉外在形象來見我。要能跟導演坦承相處,才能成為好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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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靜咖啡館之歌》工作照,凱擘影藝/提供

坦承和誠懇,可以說是導演看藝術、以近人心的最在乎。這時候我想起了《跳格子》,女主角楊文文還有一句名言是「世界上沒有不美麗的事物,只有不美麗的眼睛。」如此正面的哲學,是導演看待一切生命經歷的態度嗎?或單純是對藝術的豁達?

藝術家與母親:缺一不可的平行和平衡

導演鄭重地說:「是的,而且越來越是如此」。她說當年,在拍(自己真正意義上的首部片)《跳格子》之前,一度因為生了孩子,覺得無法再創作了。「那時候當然很落寞,但覺得自己有更重要的本分要盡,必須抉擇的時候就要甘願,要能放才能拿。」可畢竟無法忘情於電影,再加上前面說的「怎麼能不拍」的責任感,「所以就去念研究所,當作調劑,也用之前的經驗和年輕創作者分享。」導演笑說,她的同學們大多小她十歲!

「可是有時候,老天爺反而會厚待你。」她說像《乘著光影旅行》,一開始也沒有想成是去影展的作品,只是念書的時候發現大家都沒有好的攝影課本,「而我這麼幸運跟過賓哥,應該要把他的觀念記錄下來,流傳給後輩」;至於《跳格子》則是那時候人生劇展開放給電影系學生,一集拆成三段,「兩個同學找我一起投,我沒考慮清楚就答應了!」她笑說若不是為了朋友道義,根本不可能在最後一天(還發高燒)趕出那劇本,「等到投上了,我才想起裡面一堆夜戲,又有拖吊車等等,但經費只有五十萬!這到底怎麼拍啊?(驚)」

最後只好硬著頭皮,自己埋單(同樣是為了朋友道義)。只是有了《跳格子》,才有陳湘琪看了很喜歡推薦她去拍《艾草》,「就像有了《乘》片才有寧靜咖啡,這些機緣都是一部牽一部。」透過這些例子,她回頭答我的問題:面對人生(或創作),越來越會對不一樣的事物感興趣,「碰到不如預期,或預料之外的變化,反而會好奇,或有時候真的很慘很慘,會有職業病跳出來跟自己說:就當做這是劇本吧!我倒想看看劇情會怎麼發展!」

而說到這,我當然想起《乘著光影旅行》裡,關於《童年往事》的那一段:原先預定晴天的戲卻碰上大颱風,可是百年老樹在風中搖曳,別有一番滋味。這是侯導和賓哥拍片「天天是好天」的哲學。這也是姜文說,他最佩服賓哥的地方呢!

聊到這我又決定回頭,談談創作的題材和身份。我問導演:在她的作品裡,像是《艾草》、《迷路》、《寧靜咖啡館之歌》,都有相當大的比重在談「親情」,這和她自己的成長經驗有關嗎?她以《艾草》為例說:「改編的時候,當然會一直想到自己的媽媽,有些片段以及那種矛盾,譬如回到家發現她在沙發上,說沒在等明明就在等,那種很寫實的東西,也是我們家的情境。」她說那股心疼,尤其漸漸在外面有自己的感情狀態,心裡的重心就不再一樣了的矛盾,其實自己都知道的。

我接著問導演,她現在除了藝術家身份,投注最多時間心力的也是「母親」角色,這兩者的平衡怎麼拿捏?她說她越來越覺得這兩者是並行的,互相汲取養分、缺一不可:「當然撫育小孩帶來非常大的滿足和快樂,但如果單純只做母親,我會缺乏某個出口,去表達一些其他的理想或感受;而如果還單身,或像一些男性創作者那樣把家庭交給另一半,那也許可以全力衝刺,但也會少掉某種心靈重心。」她說這樣的平衡當然是辛苦的,可是她也同時一直在成長,越走越穩。「每天處理家庭、親情、小孩等等各種瑣事,也有很多體會,這些都是養分。」

說到孩子,我也問導演如果未來他們想走藝術的路,會支持嗎?出乎意料她的答案是「不鼓勵」。我問是因為不穩定?她卻回答:「會覺得太理所當然吧!」她說她自己的成長背景,父母都不是藝術相關領域,「所以當我遇到侯導,或在學校那些藝術的老師,我是張大眼睛拼命吸收的。如果我從小身邊就都是這些,那刺激感就會不夠,那個『要』的感覺也不會那麼強烈。」她想了想下結論:「我的個性比較是,你去走自己的蠻荒之路,最後繞回來也 ok,但如果一開始就走,那就不精采也不意外了。」但又笑說:「不過如果真的發生了,應該還是會忍不住幫一把吧!(笑)」

最後我問了一題:有沒有什麼題材,是導演覺得總有一天一定要挑戰的?她說「我一定要拍一次愛情,這是我一直不敢碰的,因為愛情最普遍,可是它最難,不敢輕易碰是我把它看得很慎重。它絕對是非常重要的,但你還能怎麼講愛情?你的愛情要怎麼講?這是遲早要拍的題材,只是目前還不知道放哪裡。」

訪談結束後,我和導演又聊了兩小時,關於各自的近況,關於接下來的發展,關於家人和心情。從觀眾到晚輩,評論者到訪問者,我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正經八百坐在這兒,問導演問題,在過程裡時而把(兩人都有份的)岔題拉回來(「剛講到哪了?喔對⋯⋯」),又在凌晨五點的現在為著超量的文字而猶豫,而斤斤計較。當年看了《乘著光影旅行》,深深為那當中對藝術的豁達而著迷,從此那也成為我的哲學了。那「電影(或文字,或日子,或生命際遇)早就在那兒,你只要把它拍下來,寫出來,過過看,或記錄下來」的珍惜,和坦然。

是那個珍惜帶我來這裡。如今我也想為導演做一樣的事,將她所感知的,感謝的,一路上旅行的光影,化作另一個形式留存。也許讓更多人明白:再遠的路途,都被人祝福著。

希望我沒有辜負這段緣份。

#寧靜咖啡館之歌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 #楊德昌 #乘著光影旅行 #姜秀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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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張硯拓
撰稿張硯拓
攝影兄弟項
圖片提供凱擘影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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