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 K2 公平地對決——《神在的地方》:小心氧氣瓶,它會讓你得到本不屬於你的

與 K2 公平地對決——《神在的地方》:小心氧氣瓶,它會讓你得到本不屬於你的

作者陳德政
日期04.03.2021

2019 年,陳德政隨行呂忠翰、張元植一起開始 K2 遠征。那是所有登山者的神話,K2 奪走許多性命,但啟動更多夢想。陳德政以筆記下的不是山景,而是生命的神色,或有高起與凹壑,裂隙處長出生機。筆跟隨山爬得越高,精神坐得更低,本文選摘自陳德政《神在的地方:一個與雪同行的夏天》從蹲踞仰望到平視 K2,生命的矮小更加坦然。

IMAGE

攀登者過的是一種機械式生活,把自己當成一具精密的儀器,時時觀測各部零件的運轉狀況,並即時做出相對應的校正與調整。極限攀登看似翻山越嶺、深入險境,運作基礎卻是很工具理性的,那工具就是攀登者的身體。

攻頂途中會遭遇的變因都可以數值化——海拔高度、爬升距離、所用時間是一組,個人心率和血氧是一組,攝取的熱量與水分又是一組。既然是數值,就可以被量測、監控與記錄,並找出互相影響作用的因子。

攀登者的腦袋裡都內建了單位轉換器,隨時在公尺、分鐘、卡路里、公升、溫度等單位間進行轉換和比較,以確認當下的體能狀態(如基礎代謝率),針對需要增減的數值擬定改善策略,譬如,下個階段攀高一點、花更長的時間、補充更多的營養。

藉由各種微調手段,盡量抵消外在環境的干擾,因為外在環境是無序的、是變動不定的,人能掌握的唯有自己的身體;何況身體有時還會「不太聽話」。把攀登拆解到最後,它是一門科學,對每個環節都有精準的要求,讓身體那座廟在大自然的劇場中維持住平衡,不會被突如其來的狂風暴雪震得東倒西歪。

高海拔的高度適應是一門更具專業的技藝,有個頗具動感的說法 acclimatization rotation。第一個字即高度適應通用的英文,原意是讓身體順應環境,在台灣攀登百岳通常也包含這個步驟,會在起攀點附近先住一晚。差別在第二個字 rotation,這是高海拔攀登者攻頂前一定得做足的準備——在高度間循環,在營地間輪轉。

當年首登 K2 的義大利隊架設了九座高地營,彷彿在攻一座天空之城,大隊爬著天梯,一營一營往上推進。近代的攀登主流是速戰速決,減少暴露在死亡地帶的時間,通常會架設四座高地營,營地的高度和位置每年略有不同,但不會相差太多,以今年為例,從基地營到頂峰之間各營的高度如下:

基地營五○○○公尺→前進基地營五三○○公尺→第一營六○七五公尺→第二營六六七○公尺→第三營七三五六公尺→第四營七七○○公尺→頂峰八六一一公尺

祈福儀式結束直到對山頂發動攻擊前的這段時間,攀登者就帶著各自的雪巴在營地間上上下下、循環往復,向山介紹自己,也讓自己更了解這座山。

每個人對高度的適應力、體能條件以及當季的攀登規劃都不同,會按自己舒服的步調調整適應的週期,目標是在天氣窗口開啟時,個人與團隊能敲出和諧的節奏。而決定適應週期最關鍵的因素,是氧氣瓶的使用。

採有氧攀登,過程相對安全,執行一次適應即可。若採無氧攀登,靠自己的實力與山拚搏,攻頂的過程容錯率低,前期得進行兩次適應。這兩種方式呈現出兩種看待山的思維,前者的攻頂率較高,後者卻更受人尊敬,尤其面對 K2 這樣的山。

IMAGE

阿果和元植春天時已攀上海拔八四八一公尺的世界第五高峰馬卡魯峰,已是一次強度很高的適應了。來到 K2 山腳,兩人大可好整以暇地在營地間進行一次輪轉,其他時間就待在基地營休息,陪我看看藍天,數數白雲。

奇妙的是,當他們愈來愈接近那座山,接近他們一生最宏大的目標,兩人的本質也被高海拔清澄的光線照得更加清楚。他們想在能力範圍內進行一次優雅的攀登,至少在身體告訴自己無法再往前之前,不要依賴氧氣瓶給予的外力,就與 K2 展開一場公平的,男子漢間的對決。

吸氧這件事,有人說,在高海拔就像吸毒,會讓人上癮,讓人得到可能原本並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我們從離開機場那一刻心裡都有數,台灣殷殷關切這趟遠征的社群間,大概不會有人在乎他們是不是依靠氧氣瓶登上了 K2。可這兩個一輩子優游在體制外的青年,在乎的從來也不是他人的期望與看法,他們在乎的是自己與山的關係,是這樣做自己過不過得去,他們是真真正正的自然人。

延伸閱讀
IMAGE
他們說自己其實不勇敢,更多謹慎。「我內心的極限,常常和真正物理上的極限是很遠的,後來就慢慢想辦法要去拉近。」

祈福儀式結束後的十天內,兩人有八天都在山上,一次到達二營,一次攀上三營,扎扎實實完成了兩輪適應,是整支隊伍中最辛苦的搭檔。偶爾他倆回到基地營整補,三個人又能圍在桌邊泡茶、談心,分享一些山上山下都很少人知道的祕密,往往用衛星電話和後勤團隊確認過天氣,兩人很快又要上山。

一趟一趟下來,我看著他們變得更黑、更壯、眼神更有自信,我卻反向發展,退化成一個等吃飯的動物。八點早餐、一點午餐、七點晚餐,拉菲會把食物端進來,等我吃完再把剩菜端出去,我時常無精打采,沒什麼食慾可言。

每天與自己相處,我像荒島上唯一的住民,清點並搬移著大量的時間,留守的生活讓一個人變得清醒,也變得昏沉。有時等待的時光安靜而深刻,純粹的孤獨感和向晚的雲彩一樣美,有時無聊又啃蝕著我。灼熱的日光直射著基地營,在帳篷裡烤出四十幾度的高溫,熱得電腦當機,人在冰天雪地裡中暑,心理經驗的內容也被環境所改變。

我學會不抱期待地過日子,白天在蒸騰的暑氣中昏昏欲睡,活著的目的似乎就是為了等太陽下山,我躺在那裡幻想著,血紅色的落日中會飛出一架直升機把我接走。有一天,直升機像天神駕到真的把人接走了,可是那幸運兒不是我。

晚上,我把相機鎖上腳架,固定在冰河口,讓它拍下山谷的空寂與天上的星軌,我蜷曲在爐子旁翻著書,等待桌上的對講機響起,數著他們歸來的日期。有一晚我忽然意識到,除了和他們通聯,今天自己一句話也沒有說。

七月十三日,駐紮在基地營的第三個星期六,剛下山的攀登者一一到石塔前向神明致意,跟祂們說,我們回來了!全隊都做完高度適應,阿果和元植也剛從三營下來,準備度過攻頂前夕最後幾個恢復日——是的,要對 K2 發動進攻了!

晚餐時達瓦把全隊集合起來,報告最新的攻頂計畫:「大家晚安,我交叉比對了來自尼泊爾、印度、中國和瑞士的氣象資料……」達瓦氣宇軒昂地站在帳門前,臉上滿是篤定,「下週一、二、三都是好天氣,微風、無雨,下週四看起來也不錯,可當預備日!」

室內凝結著山雨欲來的氣氛,沒有人說話,「明天我們會派出一支五人架繩隊,架完最後的路線,他們會攜帶一千六百公尺長的繩子,我也協調過了,其他隊伍也會攜帶預備繩。別忘了!我們在山上就是一個家庭,要互相幫忙與分享,並切記,不能與自然爭。」

IMAGE

眾人用一種很特殊的表情看著達瓦,極度專注,有點嚴肅,卻不懼怕。也許古代戰士上戰場前會流露出相同的神情。

「原則上,攻頂時程會落在下週二深夜到下週三清晨之間,請依各自的體能狀況,評估你們要在明天或後天出發。總之,大隊週二晚間在四營集合,有氧和無氧攀登者一起攻頂!我二十四小時都會在基地營指揮待命。」

依然無人應答,餐廳帳裡只聽見發電機的低頻,還有氧氣瓶在強風中碰撞的聲響,到時要用來保命的鋼瓶一排一排疊在帳外,像塗上橘漆的炮彈。這時不曉得誰的手機響起音樂,氣氛瞬間鬆弛開來,「這計畫 OK 嗎?」達瓦問,大夥一致點頭,拍起了手,「Let’s go!」他振臂一呼!

我放下錄影中的手機,感覺自己見證了一部偉大探險電影的序篇。我環顧帳內,德田正在角落寫著筆記,高大哥與漢斯對彼此笑開懷不知在高興什麼,史蒂芬在替衛星電話儲值,卡琳娜與麥斯用拉丁語竊竊私語著,赫伯則盯著女兒的照片。

席間穿插了幾張新的面孔,有一位大鬍子猛漢是巴基斯坦軍隊派來的聯絡官,兩個來幫克拉拉拍紀錄片的捷克人前幾天才來報到,一個高高瘦瘦叫弗雷德里克(Fredrik Sträng)的瑞典人是二○○八年 K2 世紀山難的生還者,今年第四次來。

連摩西都現身了!我上回看到他已是在斯卡杜的客棧,我問他去哪兒了,他笑著說也沒去哪兒,不過是登頂了南迦帕巴峰。

瘋瘋癲癲的瓦狄不負波蘭攀登勇士的名號,到處揪人和他到帳外抽大麻,莫非這是歐洲人的某種傳統?二戰時,德軍閃電戰前夕會服用安非他命消除疲勞。在海拔五千公尺的高度抽大麻?確實是個酷經驗,但我決定乖乖待在帳篷裡吃蘇克拉端出來的巧克力蛋糕,咖啡色蛋糕上用黃色奶油寫著:

Wish You All The Best To Success Your Mount Climb

K2 Base Camp

蛋糕上緣畫了一條山的稜線,頂峰,鑲著一顆紅色的櫻桃。

七月十四日,遠征滿月了,台灣隊決定多休一日,週一凌晨再出發,當天直上二營,用跳營的方式追趕提早上路的隊友。採這種攻頂策略的還有赫伯和弗雷德里克,其他人都已離營,基地營有一種風雨前的寧靜之感。

這個夏天雪崩頻傳,K2 山上積著過去三十年最厚的雪,若天氣預報為真,下週那種完美的窗口是很罕見的,全隊無不寄予厚望。他倆起床後開始忙東忙西整理裝備,確認該帶的東西都帶了,該充的電都充了,該鎖緊該擦亮該修補的也都處理到位了,像兩個打仗前把刀子磨利的武士。

保持平常心,能爬到哪就算到哪,是我們三人的共識。不過,我看得出這對見過大風大浪的學長學弟,心情仍有一絲緊張,他們上次顯露相似的情緒,要回溯到在斯卡杜分配雪巴的時候。

下午小達瓦替氧氣瓶和面罩做最後的檢查,明馬用衛星電話打回尼泊爾的家,請全村在攻頂當晚守夜,幫攀登者祝禱。我們三人難得又聚在一起消磨時間,元植讀著他的原文書,阿果在床墊上修剪指甲,我把那面 K2 We2 的大旗掏出來。

那面大旗印了兩千多個贊助者的名字,密密麻麻的,像一張貼在圍牆上的放榜名單,我拿到眼前仔細地看,發現好多都是認識的朋友,旗子拿在手上變得更重了。我把它摺好,交給阿果。

一切就緒了!打點好的背包圓鼓鼓的,一前一後放在帳門邊。我們架起腳架,坐上各自的椅子,以 K2 Project 那面旗子為背景拍了一張照,旗上寫滿募資團隊的名字,每個簽名都代表一個祝福。

晚餐蘇克拉幫我們加菜,用薑熬了一鍋美味的牛大骨湯,主食是炒過的長米搭配烤牛肉串,佐花生醬汁,三個人吃得一乾二凈。餐後我把媽媽在機場塞給我的煎餅拿出來當甜點,她說那包餅在天公廟拜過。我們開了三瓶小罐的汽水,舉杯慶祝——祝願順利,祝願平安!

這時要聽的歌我早就想好了,我播起林強的〈祝福您大家〉。阿果放開嗓門跟我大聲合唱,他竟然每一句都會唱,彷彿我當年錯過的國中同學,與我相遇在世界的盡頭。

子夜二時,拉菲送來一盤餅和三碗清粥,這頓吃得簡單,沒有音樂,三人共享著空間裡奇異而飽滿的能量。我們聞著餅香,把熱湯喝完,元植抹抹嘴說:「我準備好了!」兩個人走到門口背上背包。

明馬和小達瓦才剛起床,他倆決定自己先走,讓雪巴來追。我跟在他們後面繞了石塔一圈,嘴裡唸唸有詞,發現自己有點激動。三更半夜,廣場上冷得可以,潔白的雪花飄落在肩上,我們在石塔前相擁,我目送他們走入雪中。

就在兩人快要離開我的視線前,我站在那裡大喊:「阿果元植加油!」前方那兩盞頭燈朝我的方向閃了閃。

這次,K2 在黑暗中伸出了巨手,是這麼溫柔地,把他們兩個往懷中摟去,就像我們三人遠在海島上的母親。

 

那個與雪同行的夏天――《神在的地方》新書分享會

2019 年夏天,台灣登山家呂忠翰、張元植出發攀登海拔 8611m 的世界第二高峰 K2,陳德政成為隨隊的報導者,跟著兩人歷經顛簸,在氧氣濃度只剩海平面的一半、日夜五十度溫差的基地營生活了一個月,將這趟跨越自身極限的經歷、對國際登山家與雪巴民族的近距離觀察、人類從探索荒野到征服高峰的過程,以及自己如何從一個城市青年蛻變為被自然淬鍊過的大人,在浩瀚的山谷中醒悟到神的力量,精采揉合,寫成這本動人的書。這是由呂忠翰、張元植拓展出的台灣攀登史新頁,也是陳德政一生一遇的歷程。

【台北場】

時間|03.06(sat.)15:00pm-16:30pm
地點|誠品書店松菸店 3樓 Forum(台北市信義區菸廠路88號)
主講|陳德政(作者)、詹偉雄(文化評論家)、呂忠翰(登山家)、張元植(登山家)
報名|無須報名,自由入場。 
合辦|新經典文化、誠品書店

【屏東場】

時間|03.13(sat.)15:00pm-16:30pm
地點|小陽。日栽書屋(屏東縣屏東市清營巷1號)
主講|陳德政
報名
合辦:新經典文化、小陽。日栽書屋

【台南場】
時間|03.14(sun.)15:00pm-16:30pm
地點|UBUNTU BOOKS烏邦圖書店(台南市中西區環河街129巷27號2樓之1)
主講|陳德政
報名
合辦|新經典文化、UBUNTU BOOKS烏邦圖書店

 

《神在的地方:一個與雪同行的夏天》

 

 

 

 

 

 

作者|陳德政
出版者|新經典文化
出版日期|2021.02

#K2 #登山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陳德政
封面攝影潘怡帆 Crystal Pan
圖片提供新經典文化編輯部
責任編輯李姿穎 Abby Lee

推薦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