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歐幻遊記》科索沃 之一

《東歐幻遊記》科索沃 之一

作者張添涵
日期09.09.2011

序:旅途困蹇,而人生似幻

  真的很愛寫前言,每次下筆就好似能夠重頭活一遍,砍掉重練。已經想好,我墓誌銘的內容也許就是:序/待續……。

《維城.微塵》為城市定妝書寫,《微物旅人》探索旅者信手捻來的物外回憶,這回又新闢的《東歐幻遊記》,除了應 BIOS 老闆之邀敘寫自己行旅巴爾幹半島的見聞,同時也想記錄先前、日後自己在歐洲大陸之東的足跡,輕描那些旅途中所遇的故事與閃逝的靈光。(真心話:其實是無法待在一種系列脈絡下太久,於是跳著寫,嘿嘿。)可能一次以一個國家為題,或者一方區域,無疑是希望能夠撇除「東歐」一詞─至今無一家獨尊的定義,因而在此我姑且跳過論證,畢竟這不是在寫論文啊─的既有成見,僅以地理及廣義的範圍來含括我所行旅的那些地方,冀能為這塊國人尚屬陌生的廣袤土地發聲。

此外,須承認自己並非熱衷的網路遊記讀者,我始終欲對尚未去過的遙遠國度保有一定程度的原始想像,因而在此寫起散記來恐怕體裁奇異,時空錯疊,僅比我小學時的生活週記好上一些,這點還請讀者見諒。不正常的人寫不正常的遊記,這應屬相當正常的事。(在此定名「幻遊記」,實有欲附馬克吐溫《古國幻遊記》時空旅行之會,慚愧慚愧。)我不願硬塞教條公式的觀光景點介紹,或宏大的文明體系到誰的腦裡。那不是我的旅行方式。而在這,我只想說故事而已。我能許諾的是,縱然自己也愛攝影,但較之坊間熱賣的部分偽文學類旅行書、某某藝人 XX 島逍遙遊之瘤/流,我還能堅守文字比圖片多的,這項鐵則。

以往曾在個人板寫過:旅行對自己而言一向都是生命中一件深沉、任重道遠的事。到死都是。我得如是為靈魂增重以準備遠行,才有辦法在每趟輕輕浮掠的經過中,穩妥地、軋拓下一點什麼。就是這樣的輕重,才勉能讓我碰觸到,生命的、自我的輪廓。

剽韓寒之口說句:「這些都是我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意義,我不是要與眾不同,我只是要能認出我自己。」上路之後,也許旅途困蹇孤單,也許到頭來醒覺人生似幻,然無論你認得了、記住了,跟上了、走遠了,我都欲獻上旅者最誠心的祝福:

祝你,旅途愉快,而人生漫漫。

  

科索沃 之一

  〈小心火燭〉

一早,天邊曚亮,我疲憊踏入窄仄的民宿地下室走廊,垂頭看著這暗紅色長毯,以一種落落大方的態度嶄露其遍地的咖啡黃漬與菸蒂燙焦的破損——不用說,四端角隅自然是縐起的。某間房前擺放一張小木凳,不知何故,只見它歪傾的樣貌好似斜倚在牆邊的病童,令人憐憫。黴味盈室,彷彿多走兩步頭上就要生菇;一旁單薄的木板門檔不住男女歡愛聲,連同清晨五時許的雞鳴,交響和鳴,向遠方的亞得里亞海朝氣蓬勃地道早請安。(在此我無意作王家衛或保羅奧斯特場景的仿擬;我恐怕是直直走進去了。)

壁上掛著是品味堪慮的液晶電子鐘,功能性凌於一切,數字獨裁地刻記光陰,時間被拖拉著遊街示眾。如非要選擇,我寧可投胎作古代打更人的更板與銅鑼。

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記得那是個略顯過早的時間點,然而我始終相信要遊歷一個城市,最好的起點便是它的早晨。

「怎麼那麼早?」工作人員是一位乾癟的中年人,他領我走進接待房:一方大約三坪大,堆滿雜物的空間。電視播著明顯配音過的德國電影,爐火上沸滾的咖啡與菸味揉雜出一抹悶腥,桌前鐵製煙灰缸恐怕積了千年風沙,還架著一尾煙屁股,屍骨未寒。

「呃,抱歉,因為我搭跨夜巴士過來。」從車站到此走了數公里的路,我卸下 16 公斤後背包,頓時輕鬆不少。

他翻了翻手寫得密密麻麻的記帳簿,蹙著眉撥了通電話,講了一串阿爾巴尼亞語後,喚我接過話筒——

「嗨齁,歡~迎來到 XXX 民宿!你好啊!」彼端傳來反差極大的熱情招呼。「Mr. 嗆(Chang),非常非常抱歉,因為你太~早到,我們只好加收你半天的錢,你現在就可以進房,這樣 OK 嗎?」我立刻接受他的提案,至少聽來語氣親切,而且我一夜未眠,實在是太累了,累到我能睡成一頭牛,吃下一隻豬。欸,反了。

拿鑰匙上了三樓,認了樓梯口第一間的單人房進入,費力將老舊的鎖頭對準榫口鎖上,木造階梯的咿呀聲似還空響迴盪在整棟客棧。這是間沒有宿舍上下舖(即一般歐美青年旅館模式)的旅店,但事前查了半天,也僅有這間價格夠低夠平民。不過有趣的是,其所在的這條街,地勢微微高起,轉彎處便是外觀並不起眼不特別大的總統官邸,起碼治安無虞吧。

拉開窗廉,一種帶有塵灰質地的天光灑入,也許是剛才待在死亡蔭谷般的地下室之故,沒發覺日光已將市內一大片紅瓦屋頂照得溫熱灼亮。一眼望盡並無高樓阻擋,這裡是科索沃首都,普利什蒂納(Prishtina)。

  戶外的通亮反襯出室內的晦暗,說好的早晨遊城,瞬間不敵睡意來犯。我只管向床鋪一倒,英勇的背包客尚未出發,意識就逕自出竅了。一個無夢深眠的早晨。

在此,時光逆轉十多小時,讓我們重回蒙特內哥羅首都:波哥理查(Podgorica)的中央巴士站,第十二號月台。

  

〈深海熒光〉  

波哥理查,令我聯想到波哥雷里奇(Ivo Pogorelich, 1958-)的蕭邦演奏;嗯,那並不只是無聊的諧音而已。兩者的共通點在於:隨興所至,不拘小節。

而主要巴士站自然也得其旨趣。在此地,火車龜速從不是旅者的第一考慮,而一天僅有一班跨夜巴士開往科索沃;因此在剛抵達蒙特內哥羅時我便預訂好了車票,不必擔心臨時買不到位子。我於是好整以暇地吃了一大塊夾肉的 Burek(吃起來像燒餅,源於鄂圖曼土耳其時代,為前南斯拉夫諸國傳統食物),買好車內要吃的零食飲水,自大背包取出路上想讀的小說,緩緩晃向候車月台。

結果,從蒙國沿海開來的這班巴士,扎扎實實、慘無人道地客滿了。

原來這張票,完全不擔保座位的,連站位也難求。也許是接近復活節假期的緣故吧。一群上不了車的乘客圍著司機開罵,而司機也只一個勁搖頭,態度決絕。最後,大家蜂擁向車上走道擠,我也趕忙移形換影,大包小包(行李艙已爆滿)奔上車去。當時心想,到站下車時必定像擠牙膏一般壯觀吧!

就這樣,明顯超載兩倍人數,又要走八小時深夜山區公路跨越國境的,快樂夜行軍啟程了。

已是晚間十點,車內僅開數盞小燈,熒點渺渺;我在車後方,從頭與頭的縫隙間看過去,想像自己是深海無光帶、不見天日的盲魚,跟隨一群不知是敵是友,放著生物螢光的怪物奮力前游。

……咳咳,難以呼吸啊。

整車實在太滿了,要漫出來了。我雙手扣在頭上行李櫃的邊緣,像要給人搜身似的,又緊抓著我的背包,雙腳則不時要換重心維持站力,腰馬合一。車廂裡沉寂一片,氣氛躁動不耐,隱約有鼾雷陣陣;呼吸著一股難忍的眾人汗酸頭油,佐以不知打哪來的青菜、奶酪的腥臊,水乳交融,迸出絕妙新滋味。環顧四週,除了近身一位打扮略顯輕浮痞樣,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和前頭一位戴眼鏡、五官深邃的短髮女生之外,大部分是穿著輕便的中年男子,和披著水藍連身工作服的民工。身在其間,不要說唯一的亞洲面孔,連觀光客也摸不到一個。我看來像走錯棚的戲子,不時有眼光自四面八方射來,在悶窒漆黑的環境中尤為懾人。我不斷調整站姿,為地形高低跌宕,亦為掩飾內心惶惶。

不知顛簸多久,總算前頭有白色光照迎來。要過海關了。

  當所有人魚貫而出,給海關瞥一眼護照身分證,又快速鑽進車裡後,毫無意外,身為一個黑髮黃膚的亞洲人,我留到最後一個也是很合理的。

「拿著你的行李,全部,到辦公室吧。我們的長官想跟你談。」一位辦事人員以不甚流利的英文向我說,語氣平淡。我頂著所有乘客的目光,和他們竊竊私語中不時冒出的「岐內」、「壓碰」身世大猜謎,狼狽將前後背包和一袋食物搬下——在那一刻,我真怕車子就此開走,嘿,這是凌晨兩點的山野裡啊!

「這些是,喔,兩台相機耶,還有這個(拿起我的腳架),你是攝影師?」眼前的長官翻著我的行李問道。頂上的白熾燈管滋滋作響。

「喔不,這是興趣,來科索沃是因為和我在維也納所學相關,想來拍拍照,找找資料。」我特意拿出留學居留證,看是否能加速通關。

「不用擔心,不用擔心,我們只是好奇而已。」他身後,來通令我的那位矮瘦男人笑了笑。「我們很少見到中國人。」

「呃,我是台灣人。」我比了比護照封面的「TAIWAN」字樣,「R.O.C. 是正式國名,前面沒有 People。」與其將人民頂在頭上戲耍,還是不如放在心裡尊敬啊。縱使放眼世界沒幾個國家做得到,嗯,冰島也許可以。

這番話引起在場四位海關一陣討論。於是我追補一句:「台灣和科索沃一樣,都是獨立國家。」

「哈哈哈,好,好,果然是唸相關學科的。(蓋章)歡迎,請好好看看科索沃吧。」這位微胖的長官爽朗地笑了幾聲,並叫身旁幾位人員一起幫我把行李搬回車上。  

一番折騰,我回到車裡站定,在曖昧而尷尬的氣氛下,深夜巴士繼續前行。

「哈囉,你是哪裡人?我的英文不好,你會說法語嗎?」一旁座位上的大叔以略帶沙啞的聲音向我說話。他看來五十開外,身型瘦削、膚色黝黑,落腮鬍,穿著連我都看得出過時的掉色花格 POLO 衫。甫問完這句,身邊幾個看來是同行的大叔們喀喀笑著。

車身此時開始向前微傾,轉了兩個彎,往山下開去。

「啊,你好,不好意思我不會法語,如果德語呢?」

「喔喔,我會,我會一些。」我們便開始交談起來。在資訊交換的過程中,我當然交代了自己的背景,台灣在哪裡,有哪些食物好吃;後排有位他的朋友看來十分興奮,手拄著椅背,不斷以阿爾巴尼亞語問問題,並請大叔翻譯。相對地,我也得知他是出生在塞爾維亞南方的阿爾巴尼亞人,在 1998 年戰爭時逃到同是前南斯拉夫聯邦的克羅埃西亞去做粗工,前年才返回科索沃定居。

「薪水很少啊,可是回來這裡,雖然不是家鄉,但也很近了。很好的,新的開始。」

「那麼你現在在做什麼呢?」

「養牛,擠牛奶噢,還有羊,和起司!我們老闆的牧場很大欸,很多頭牛。」他哈哈笑了一會,頓了一下,說:「從小我們家就是做這個啊。簡單、簡單。」

「有時還很想念家人啊,十年多了,不見了,在戰爭那時。」他比了個開花的手勢。「小時候啊,大家在一起,真快樂嘿。」

半小時後,話語慢慢稀薄。窗外昏黃的路燈正逐漸密集起來,在暈糊的窗影中,只覺好像有人以燈光調節器,轉亮千盞立燈,照明原先的大片黑暗;車速放緩,讓人得以看清鄰近幾棟低矮的屋舍,連著一支支電線桿,向遠方延伸。夜幕下的道路總是無窮盡的,幸好有光。

西科索沃的歷史名城 Peje 到了。

大叔和同夥提著大大的帆布袋,嘻笑間,預備下車。他比了個李小龍招牌武打動作,以「啊匝」一聲來向我道別;他是我在巴爾幹半島上遇見的第 N 個 Bruce Lee 粉絲。

「記得來的話,一定要打給我,來找我玩,請你吃起司!」我手裡握著他抄寫給我的電話,在他離開後的空位坐下,腰背一陣舒坦,心底泛著一陣暖。

後來,如同所有令讀者黯然神傷的故事推演,基於種種原因,我並沒能再見到他。或許這樣說得太武斷,好似之後再無希望遇見;但我寧可,到這裡就好。旅行到頭來就是這樣,有千百次的遇合,就有千百次的別離。我總盼望能從每一次的旅行中帶走什麼;然而事實上是,它們一次又一次地,將我帶走。

我不知道有無機會再踏上那塊土地,擠上同一班車,再度呼吸困難、腳痠眼沉地,跟他說一聲:嗨!你終於回家了嗎?

你的家人,你的牛羊,都在等著吧。啊匝。

   最終,長達八九個小時的深夜巡航,總算遠遠見到了曦光。車子緩緩自柯林頓大道轉進巴士站;這裡,又是一個新的 Terminal,和不久之後的,下一個起站。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文字張添涵
攝影張添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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