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IOS 選片|《游牧人生》:大漠裡,那顆柔軟的石頭

BIOS 選片|《游牧人生》:大漠裡,那顆柔軟的石頭

作者BIOS 選片
日期23.03.2021

《游牧人生》恆常有人物肩膀以上的近距離特寫。人們的面孔多有皺紋,交織出生命下半場的韌性。他們的表情少有波瀾壯闊,淺淺開心,淺淺悲傷,淺淺不安,淺淺幸福。

游牧人生 石頭 芬恩 趙婷

第一個特寫,是芬恩在野地裡上廁所。鏡頭拉遠了我們才看見,那一片原野看起來多麽冷,多麽荒涼。彷彿天地只剩下她和那顆蟄伏於地面的鏡頭,電影開場五分鐘,即破除了我們與主角的距離。那股私密感跟隨,讓我們走進她那台露營車,她的家,端詳她生活的方方面面。

更衣,煮飯,吹直笛。拉肚子,看照片,睡覺⋯⋯,芬恩逐工作而居的日子,車子裡時常靜默。電影改編自紀實報導,作者採集下 2008 年金融海嘯後遊牧打工的人們,而趙婷的鏡頭也維持紀實精神,即便「芬恩」是揉合眾受訪者經驗所創造出來的角色,《游牧人生》深入生活肌理的實感,讓整部電影像是經歷一次遠方的日常。

攝影師 Joshua James Richards 說,趙婷特別想捕捉那些被忽略的人們的面容,又小心翼翼:「這部片嘗試用某種視角來探討生命的模樣,但那並不是一種觀察。」若說觀察是維持距離、客觀的,《游牧人生》的視角即便平穩節制,卻有對生命細節情不自禁地靠近。

游牧人生 石頭 芬恩 趙婷

製片及女主角 Frances McDormand 與導演趙婷(Chloé Zhao)

魔幻時刻

開頭字卡訴說故事背景:金融風暴後,石膏板需求大減,美國中部以礦業為主的小鎮帝國鎮也隨之關閉。芬恩把大部份家當和回憶放在倉庫,驅車上路,第一個報到的工作,是亞馬遜的包裝廠。從具有歷史的礦業到新興的服務業,從礦坑到生產線,人在其中的渺小,並沒什麼不同。

我喜歡趙婷並不把這拍成一個集體悲情苦難敘事,大型機台與工業場景間,有許多角色曾在此陷落、死傷,現實中當然也是。若把蒐集到的案例一一痛陳,《游牧人生》會成為許多人眼中「更真實」、「更震撼」的電影,不過,芬恩只是個普通人。她貼膠帶,掃描條碼,和同事背誦安全守則,午餐時輕鬆談天。

有評論者不滿趙婷避重就輕,但捨去了悲痛的渲染,《游牧人生》得以找到一種遊走在寂寞與豐富之間的自由度,讓芬恩成為一個日子艱難但也平淡的人,一如大多數的我們。離開過去生活已久的小鎮、丈夫病逝,但芬恩並非不懂愛。年節即便自己過,她會頭戴著可愛的祝福標語,在露營車區裡和陌生人散佈關懷,說一句「新年快樂」。

她在亞馬遜工廠的同事 Linda May 引領她進入更深刻的遊牧世界,除了找到其他工作,也邀請芬恩參加聚會 RTR(Rubber Tramp Rendezvous)。發起人 Bob Wells 聽她訴說過去,坦言:我也沒有解答,但妳來到這裡是對的。遊牧族的聚會,一是與自然重新連結,二是在部族型態,重新與人做有意義的連結。聽起來不難,卻是許多人丟失後就再也找不回來的。

聚會裡,出現電影第一個魔幻時刻——日落時分,眾人散落閒坐,太陽懸在遠方的山頭,而芬恩婉拒了朋友一起坐下聊天的邀約,散步穿越聚會的人們。這一幕,鏡頭跟隨她游走,彷彿在看眾生相。天空很美,人也很美,我們也與芬恩一同體驗了與人間世的連結。

游牧人生 石頭 芬恩 趙婷

片中後來一次又一次出現魔幻時刻,甚至,和恐龍一起現身,彷彿奇幻故事。攝影師說,他們常常花費一整天做計劃,就只為了那二十分鐘。「這是神之光。那是所有靈出現的時刻,光線讓所有人的臉還原回本質,讓我得以看見你真實的模樣。」

《游牧人生》是一部不斷探索「中間」態的電影。魔幻時刻,是黑夜與白天之間;游牧,是定居與流浪之間。而芬恩始終一人,在自由與寂寞中擺盪,兩者不能抵銷彼此的存在。她有時百無聊賴,獨坐在電影院的販賣部裡發呆,但她也曾開車入山林,慢慢驅車跟隨一隻水牛。她撫摸巨木,她裸身漂流,與大自然同在。

游牧人生 石頭 芬恩 趙婷

並不全然自由,也不全然卑賤。Bob Wells 為游牧族向世人提問,為何人類要自願被金錢奴役?言論間,頗有以此為反抗的傲然風骨。但電影卻不忘提醒我們,沒人可以完全脫離社會及金錢體系而活,特別是當芬恩為了修車錢前往許久不見的姊姊家,諷刺的是,派對上一個朋友是房仲,哀嘆自己手上現金太少,沒在 2008 年的低點多買些房子投資,現在都漲了。

芬恩曾自豪地介紹,她的車叫做「先鋒」,有開疆闢土的氣勢。類似的詞再次出現,已少了些意氣風發,是桃莉在一群以為芬恩「自願游牧」而不能理解的朋友間為她緩頰,說芬恩就如美國先民,開拓邊界。儘管她們都知道,這不是故事的全部。

那顆柔軟的石頭

聚會之後,芬恩在洗衣店佈告欄找到一個工作,是賣石頭。她把成堆成山的石頭們擦乾淨,擺放在桌上供人購買,而「石頭」也成為貫穿全片的元素。荒蕪大地裡,不一定有人,不一定有動植物,但一定有石頭。她過去工作的礦場也是向下挖的工程,而這趟旅程,就是離開資本世界建立的大公司(帝國),以自己的狀態直面世界,尋找屬於自己的石頭。

游牧的世界裡,他們以石頭記憶彼此。那不是「寶石」,但細細挑選出來,皆有獨特風貌。在世俗的標準裡,這些石頭難以賣出天價,但每一次石頭出現,都讓人感覺到貴重的情意——那是他們用生活與經歷淘選出來,讓人心動的物件。拿著石頭,會想起許多人,也會想起他們生活的這片大地。

RTR 裡芬恩認識了 Swankie,兩人在散會後依然留在石英鎮附近的營地裡,恰巧芬恩爆胎,Swankie 訓斥她對於獨自生活如此缺乏準備,但也教會她其他游牧技巧。Swankie 罹癌,所剩時間不多了,她想啟程去看那些記憶中的風景,燕子沿著岩壁築巢的生意盎然。離開前,她給芬恩看自己蒐集的石頭,細數每一塊石頭的名字。

芬恩遇見了對她有意思的遊牧者 Dave,他們在另外一個營地重逢,那時,芬恩在當營地管理員,而 Dave 在惡地游覽區當導覽員,介紹獨特的地景與岩石特性——他拿起兩塊石頭,說因為此區石頭形成過程裡空氣灌入,質地軟,彼此消磨,即可成沙。原來石頭不只是堅硬的,而那也是我們感覺到兩人溫柔的時刻。

一起工作了一陣子後,Dave 因孫子即將誕生而啟程返家。離開前,他在芬恩車外留下了一塊石頭,留言:你若來,還有更多「這種石頭」。那是一塊鏤空的石頭,圓潤滑順,穿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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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場悼念會上,眾人圍坐火爐,紀念「不得不遠行」的人,每人把一塊手上的石頭丟進火堆。等火燒完了,石頭依然與大地同在。或許未來會被誰找到、成為送給誰的禮物⋯⋯物的流傳,從人與人之間,到人與世界之間,抵達一個循環。

《游牧人生》最終返回的是記憶母題。每一個石頭都承載著宇宙的線索、人的記憶,擁有每一個物,都是擁有無數「上家」的積累。游牧族以物易物,交換了彼此的記憶與情感,在物不斷流動的狀態裡,他們也彷彿成為了擁有共同記憶體的一群人。

Bob Wells 和芬恩說,他從不告別,只說「我們路上見」。這條路,即使孤單、即使許多人的內心恆常都在與過去戰鬥,但走下去,並非沒有值得期待的事情。

游牧人生 石頭 芬恩 趙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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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溫若涵
圖片提供迪士尼
責任編輯李姿穎 Abby 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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