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森林周圍的大學城——弗來堡

清晨六點從圖賓根（Tübingen）的學生宿舍中彈起床來，睡眼惺忪地在火車站等待著第一班前往弗來堡（Freiburg）的車，而這次的小旅行選擇的是搭乘短程的德鐵轉車，使用德國境內一種特殊的鐵路套票——邦票——來完成這趟區域性的旅行。「邦票」顧名思義是在一個「邦」之內使用的特惠票，其中有許多不同的價位和票種，基本上是當天到火車站後才能購票，購票後的二十四小時內可以在同一個邦之內搭乘無限次的交通工具——其中國際線的快速火車不在此限，所能搭乘的大多是類似國內莒光號、區間車......等的選擇，而各個城市內的輕軌電車、公車也多可以使用——票價約在 29 歐元左右，最可貴的是 29 歐元的邦票可以供至多五人一起使用，平均每個人只要負擔台幣兩百多元就可以暢遊一個地區一整天，在這樣吸引人的套票之下我們只得早起來縮減轉車時間對於旅程所造成的影響囉！

轉了四次火車之後，原本濃重的睡意也在火車上的人聲耳語中逐漸甦醒，經過羅特威（Rottweil）時外頭的霧氣漫過了車站本身，月台上隱微透露出的陽光顯得特別刺眼，而車上滿載的遊客中有個小孩的眼神特別吸引人，透過座椅間些微的縫隙接收一種複雜而無以名狀的情緒，在一節遊興正濃的車廂中顯得有些突兀。在專注的窺察之中火車也就無聲地駛入了黑森林，兩旁的山勢有著濃濃的綠樹充斥著，飛快的在山中穿越的小火車咻地又回到了現實之中，微帶弧度的鐵軌讓行進本身變得有些奇幻，奇幻之中不免有所想像，對於一個新的城市，短暫的停留中又能夠擁有什麼樣的幸福呢？

是的，我把旅行這件事情定義為幸福，那是建立在我們能夠抽離原本的生活而使用另一個眼光去看待世界的前提之下，旅行是一趟帶有幸福的美好過程，在我們遇見了新的人、聽了新的故事、感受了新的城市之後——即便未必每個城市都是精采萬分，偶爾在旅途之中也會見到乏善可陳的城市面貌——所能夠汲取的別於過去生命中的事物。

弗萊堡是一個初見面即給人舒服感受的城市，彷彿是不造作而清新的新朋友一般，寒喧握手都顯得不太多餘，是一個讓你想要一直探索下去的地方，這算是黑森林的入口了，我們走在城市之中不難發現這城市處處漾著新市鎮的味道，然而弗萊堡也算是一個擁有近數百年歷史的城市了，其中各處的嶄新原來是拜世界大戰聯軍的轟炸所賜，當時德國境內的大學城多是聯軍轟炸的目標，據說是因為大學城中的青年學子多是最容易受到納粹鼓動而成為納粹青年軍的重要基地，而無情的砲彈投在城市之中，轟隆隆地毀去了這座鎮守在黑森林隘口的古老大學城，硝煙之後有幾處能勉強維持原貌的建物成了復建的首要目標，新的弗萊堡城就在這樣薄弱的建築基礎上重生了，支持著重生的則是她原本數百年來人們所積累的深厚情感，城市的嶄新只見於建材和內裝之上，外表則是一如過去的古樸清簡，紅磚紅瓦之中依然有著古意盎然的氛圍，不同的是這樣近似全新的城市仍然不失一種古典深厚的美感。

每個歐洲的城市或大或小都會有一座大教堂為當地的生活中心，而弗萊堡大教堂（Münster）可以算是哥德式天主教教堂，本身從高處看下去便有著相當規矩的十字架構，教堂也擁有著一座將近三十多層樓高的鐘塔，整座教堂從十二世紀初葉開始建置，然而營建初期便常常因為經費的短缺而被迫停工，整座教堂直到十四世紀才大抵完成，長達兩百年的建築時間痕跡也刻畫在教堂的四處，由大教堂的正門直至末端都可以看見不同時期的建築特色融嵌在其中，而弗萊堡大教堂在大戰時期是轟炸的中心標靶之一，然而因為古建築上的某些疏漏，當時大教堂的屋頂並沒能夠完整的封存，也正因為如此，爆炸所造成的氣體壓力可以由破碎的屋頂傾洩而出，四面外牆以及較重要的建築架構部分則沒有太大的損害，而她至今仍然是整座城市的心臟，鼓動著當地所洋溢的活動力，教堂的四周有舊的市鎮中心，鮮紅色的外牆搭配著塔型的裝飾讓整座舊市政廳有某種權力感，而教堂前的大廣場則是充斥著攤位，不同於其他城市的市集，這裡賣了更多的木雕製品，以及黑森林的特色產品——咕咕鐘——這樣獨特的市集風貌比起一般的傳統市場更多元了一些。

 

走在弗萊堡的大街小巷之中除了很整齊舒服的都市規劃之外，還有幾個值得注意的特色，首先是那穿梭在城市巷弄之中清淺的小水渠（Bächle），這是全世界最獨特的都市地景之一，小水溝的深度大概都到小腿肚左右，整齊的通過巷弄之間，這樣的設計據說是由於過去木造房屋如果發生火災會容易延燒，當地人便想出這樣的渠道建築來減少取水所需的時間，如今也可以看到許多小孩子們拿著紙船在水溝中逆游而上，彷彿是〈紙船印象〉中所說的戰艦一樣威武卻又淘氣地在城市的各個渠段中存在著，；關於這座水渠也有著另一個可愛的傳說，那是關於不小心跌入小水渠的人，據說就會在未來的某個時刻嫁娶弗萊堡人而一輩子成為這個城市的一份子喔！

這城市因為也是和弗萊堡大學相依相存，城中有相當比例的人口是在學學生，城市中不免有著消費比較低廉的一區，在進城僅有一段路程的一個街區中有著幾間比鄰而立的咖啡廳，其中有著大學本身所開設的學生咖啡廳，也有著這間以法文「悠閒」來命名的咖啡廳，簡單的內裝擺設有著獨特的店家風格，濃濃的咖啡搭上餅乾在早上陽光普照的時段僅僅要價一歐元，而這間咖啡廳中有著道地的法國咖啡風味——畢竟在德國境內大多只能喝到別具特色的啤酒，對於像我這樣天天都會需要補給咖啡因的人而言就顯得比較困窘了，記得在南德的某間青年旅館中有個來自拜仁邦的德國人曾和我消遣著他們國家的咖啡多半只是一杯帶有黑色素的水，在多走訪幾個城市之後才逐漸能夠體會他所說的關於這個國家對於咖啡因的缺乏——濃濃的濃縮咖啡淋上加熱後的奶泡，外頭灑落的陽光就那樣靜靜地待在門口，整座咖啡室內有一點點的慵懶卻又不失大學生的叛逆風味，好似那幾間坐落在溫州街的特色咖啡廳一樣的遺世獨立著。

而走在城市的石板路上頭除了有著櫛比鱗次的矮房與店家之外，現代化的輕軌電車也穿梭在大街小巷之中，不同於其他城市的設計，弗萊堡的電車與建築物之間的距離相當短，他們就這樣巨大而無感地與城市並存著，在電車穿過倖存的古城門時不免給人一種時空交錯的滑稽感，然而這也是大多數歐洲城市中可貴的一面，關於過去與未來，她們大多可以有著相當適恰的連結，不會太過突兀地逐步改變著城市，保有著過去屬於城市的風貌卻又讓她邁入一個新的生活紀元；也正由於是一座戰後幾乎重新規畫的城市，石板路上不免可以看到一些有趣的創意，像是在一些和動物有關的店家前就可以看到類似的鵝卵石拼圖，而各個店家也會善用圖像文字來傳達他們的服務，不似其他城市獨立外建的大招牌，建物本身上頭的雕刻和彩繪有另一種城市本身的幽默感。

 

 

於我的記憶中德國一直算是一個城堡氾濫的國家，而弗萊堡也應該有那麼一座山頭，有著那麼一個王室家族吧？然而在我們從古城門外的坡道緩步上山準備探詢關於這座城市的傳奇時一路看到了被落葉所佔滿的動人景致，踩著這些落葉而上卻遍尋不著一牆一瓦能夠告訴我們關於這座城市過去的驕傲，只有在一個坡道的隱密樹叢間看見了這僅存的半面牆能夠證明過去曾經存在一些什麼，如今僅剩下綠意盎然的山頭埋藏了曾有的幽徑城垣。

 

屬於現代的弗萊堡山頭少了一座稱頭的城堡，卻有了更多屬於遊人可以想像的空間，一座近代建築的高塔矗立在城市的制高點，以數根原木環繞著彷彿飛碟的塔頂，遠望這座高塔就像是一把火炬一樣映照著整座城市，我們走到了接近塔底的地方，看見了數以百計的階梯蜿蜒而上，每一階都刻著一個平凡而令人無感的名字，然而正由於這些沒人記得的名字堆疊出了這座城市的新視點，我們攀爬上塔時不斷地面對著來自黑森林那些頑皮的風兒搖晃著整座中空的鐵塔，塔伸晃呀晃的讓人不禁捏了把冷汗，然而腿軟的時光在終於踏上塔頂的那一刻總是會輕易地被人遺忘，我們看著整片黑森林包覆的城市，不禁訝異於天地間的配色，湛藍的天空下是一片飽滿而青翠的綠，包裹著這座城市中帶有輪廓而深刻的朱紅色，毫無遮蔽的藍天讓城市不愧對其太陽城的名號，灑落的陽光柔和卻廣袤地看不到盡頭，我們在無聲的驚嘆中不自覺地閃下一次次的快門，然而在山頭的那些當下存在著某些深刻的細節——擁有著夏日山頭的涼風拂面、日光溫柔輕撫城市的幾個片刻——卻是無論如何難以靠著光圈和快門就攫入回憶的，這是屬於行旅羈人所必須置身其中才能夠擁有的稍縱即逝的瞬間。

 

 

日暮時分的回程上我們起初盡是疲憊地不發一語，然而隨著車身背負著我們在黑森林之中來回穿梭，經過了幾座屬於轉車行程中的小村落時，我們卻不自覺地走下車來，放下某些旅人必然會有的現實顧慮，暫時不去思考關於下班車的進站時間，撩起褲管又一次神采奕奕的走到小鎮之中；詩洛斯湖（Schluchsee）可以算是處在黑森林區之中（Schwarzwald）了只有單軌的火車經過此處，而火車行駛的軌跡緊緊貼著湖的輪廓，或許是由於在她的附近有著更負盛名的蒂蒂湖（Titisee）吧，在這小車站的四周看不到太多的遊客身影，更沒有太過於繁複的村莊聚落，保有著大部分自然中神秘而原始的面貌是這座湖最吸引人的地方，鄰近的蒂蒂湖則是盛產咕咕鐘的旅遊勝地，然而我們偶然經過的此時卻是遊人的離散時分，沒有見識到他人書寫中所謂的遊人如織，湖水的湛藍和天連成一線，仿古的船板在森林的圍繞下顯得那麼的突出，繫在岸頭的船隻們沒有出航的打算，而我們也就靜靜地來了又去，在離開弗萊堡之後又驚喜而踏實地走進了黑森林之中，驚鴻一瞥卻給了我們某種剎那即永恆的撞擊，因為這樣不經意點水式的造訪而重塑了關於這座森林的想像，看到了黑森林之所以為黑森林的某些最初，不僅僅包覆著這樣毫無雜質的純粹美感，同時也能夠包孕著屬於大學城那樣人文而濃郁的氛圍。

或許在旅途之中偏偏就有著這麼多令人為難的時刻，太過美好又太過匆促。

我急忙拿起相機，卻又只能在某些程度的滿足感和某些層次的失落感之中徘徊，最終用相片去尋索著腦海裏頭記憶的標籤，用文字去試圖留住那些心頭明白抓不住的事物，然後學著去用這些屬於回憶裏頭最具體卻又最抽象的感受激勵自己，激勵自己更珍惜每一個在他方踏行時所擁有的敏感與知足，更珍惜每一個無須執著、無須濃重的時刻，關於煩惱——那些或許迫在眉睫又或許遠在千里之外的——就讓它們在此刻灰飛煙滅，蒸發在城市中陽光灑遍的角落，接著深呼吸一口當下獨一無二的不真切感，繼續向下個落腳處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