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磨

聽到他轉動門把準備進門的聲音，你馬上把電視關掉，不等節目上的魔術師把消失在手上的硬幣變出來，你快步躲進房間去。在門後才稍微平靜了情緒。你知道這不只是躲避他加班回來疲憊沮喪的臉孔，你更害怕和他例行性的問候過，那荒涼死寂的沉默。

多年前那個晚上在河濱公園，你記得你們並肩走著，雙手若有似無的碰觸，彼此注意對方的腳步，調整自己的呼吸，像端著一杯要溢出來的水，杯口劃出弧形的張力結界，害怕一個不小心，眼底身體就會透露出渴望對方的意圖。然而就在下一秒鐘，你忘了是誰先打破這樣完美的平衡，慾望衝出皮膚的牢籠，緊緊的箍住對方，影子突然交纏在一起，讓你分辨不出自己的輪廓，你只感覺他的雙手在身體上游走，你的頭髮，你的後頸，然後抵達你新買的絲質圓裙，雪紡襯衫皺摺，貝殼珠扣。你們把臉埋進對方的頭髮、耳後，彷彿瞬間失去視覺能力，只留下手指的觸覺，舌頭感覺和鼻子的嗅覺；全世界一瞬間在彼此身後消融，你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做活在當下。什麼都不重要了，什麼都可以割捨。像在茫茫大海抓到浮板的漂流者，月光下，靜靜的隨著海浪載浮載沉。

只是愛情，不單單只有一個面向的詮釋，它既是包容也是批判，看似接近同時也是互相拔河。相處的這段日子，從開始的快樂、不拘小節，到後來多的只是剩下自己不停的發牢騷：你開始介意他總是愛看政論節目，任由名嘴批判社會的亂象，卻不多花時間看你新剪的髮型；你介意他洗澡完不喜歡把頭髮擦乾，就這樣濕濕的貼在腦後；你介意他穿帆布鞋不愛穿襪子，甚至連他做愛的姿勢都有意見。你受不了自己在面對他時，心中浮現出各種吹毛求疵的言語，要用盡很大力氣才能阻止這些惡毒的話語，不從口中傾巢而出，那近乎於趕盡殺絕的想法都讓你覺得自己有點可怕。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甜美的生活漸漸走樣，你不禁自問：究竟是對方差勁？還是自己要求太高？

你才慢慢的體會到，感情不論是經過什麼方式開花結果，最終都逃不過時間的考驗，從愛的生長到死亡，恐怖的不是一下子消失，而是慢慢的消磨，然而很多時候，最讓人痛苦的不是不清楚弱點，而是知道卻無能為力去改變；像新佈置好的裝潢，像全然盛開的玫瑰，時間總是偷偷的動了手腳，不知不覺，牆壁出現黑斑、壁紙邊緣翹翹的卷了起來，只剩一桌掉落枯黃的花瓣。

你甚至試過要緩慢所有的腳步，像那個晚上在河濱公園，小心翼翼維持平衡，希望這樣的速度可以不讓狀態惡化，然而如同生老病死的必經過程，你也只能眼睜睜看著一段感情殘破萎敗，無法挽回頹勢。

同樣的劇情一而再的重複上演，他一進房門，感受到空間裡他的氣息，三兩句話你便開始無法克制的挑剔，從他為什麼晚回家到西裝外套擺放的方式，男子最先疲累的無力招架，到終於不甘示弱的反擊，你們越來越激動，話語不停重複，像是在自己的世界裡演自己的劇情，各說各話沒有交集。最後他像洩了氣的氣球背對你坐在床尾，輕聲的問，你是否依然愛我，你想回答卻再也找不出一絲力氣，身體不聽使喚，眼皮重重的壓下來，像突然被人從身後關掉了開關一樣，失去反應的能力，沉沉的睡去。其實，你很想告訴他，親愛的，不是不愛了，你很清楚，那只是時間消磨了彼此心中的什麼，最後只有剩下麻木、批判、沒有安全感，到現在就連要安慰對方的句子都懶的開口。

第二天早晨睜開眼，你看著身旁熟睡的男子，突然想去一個看得到海的地方。想回到那夜你意念中出現的海洋，月光一大片一大片的傾倒，在海面上耀著光芒；可能你也期望這一切像觀賞魔術表演一樣，從手中消失不見的東西，仍舊會出其不意的出現在身上的某一個地方，沒有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