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Dx Taipei 年會專題】宇宙寬闊,莫忘初衷:吳俊輝專訪

【TEDx Taipei 年會專題】宇宙寬闊,莫忘初衷:吳俊輝專訪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28.09.2012

你喜歡看星星嗎?是否嘗試在夏天的夜空辨認夏季大三角,或是在冬季夜晚清冷的空氣中,與獵戶座閃亮的腰帶相遇?天文,可說是全人類兒時共有過的夢想,但大部分人多半在種種因素之下,從追尋星星,轉而求取其他目標,不屈不撓地探索宇宙奧秘的人,畢竟還是少數,而這次在 TEDx Taipei 年會「擁抱與開放」(Open Everything)主題中,擔任共同策展人的台灣大學天文物理研究所教授吳俊輝,就是個從幼時,便一路往浩瀚蒼穹走去的人。

吳俊輝老師在十二歲的時候,為了證明月球上有嫦娥,天真如他,便憑著一股志氣和傻氣,以水管和廢木料自製了兩台天文望遠鏡,從此一生離不開宇宙。訪問當天,我來到吳俊輝老師位於台大醉月湖畔的研究室,茶几上攤著數本科學、天文雜誌,辦公桌上擺了卡通戰士的模型和一窩的「憤怒鳥」玩偶,一方面強烈感受到吳俊輝老師對於天文物理的熱情,另一方面看到藏匿在老師心中的小男孩,如此親切而貼近人心,不難想像老師在校園中,是如何受學生歡迎。

Q:身為主題共同策展人,您如何看待「擁抱與開放」這項議題?

我第一次在 TEDx Taipei 平台中演講,是去年底,當時他們來找我,讓我有些受寵若驚,雖然 TED 在台灣才剛起步,但在國際上的知名度已經相當高了,所以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只是一個做研究的人,何德何能去向大家分享我的經驗,畢竟 Technology、Entertainment、Design 三個字,好像跟我都沒什麼關係,不過後來想想,其實是相關的,這就契合到了這次所講的 open everything,它的概念是,現在是資訊爆炸的時代,很多交通的傳遞、人物的往返,速度越來越快,而從生物演化的角度來看,一個單細胞生物,只要自給自足就好了,在一個很小的範圍內,它可以達到能量的吸取和消耗的平衡即可,可是演化到越來越高等,我們變得有手有腳,有各種器官,必須互相配合,對應到文化社會的發展,就是分工越來越細,彼此之間的合作越來越密切。

人類歷史上的發展,幾乎都是靠英雄主義,才有重大的進展,譬如愛迪生、愛因斯坦和牛頓等人,可是現在世界上科學的演進,已經慢慢變成團隊型的合作,要以英雄式的進展,讓人類有突飛猛進的改變,不無可能,但既然我們現在有更好的條件,資訊傳遞更快,人們所受的教育更好,其實應該慢慢走向資源彼此分享、互相開放的途徑,來達到取長補短的成效。而這次年會很特別的是,在 open everything 這個主題中,邀請了很多指標性人物,包括台灣在地的,還有國際上的,從事資訊、機器人、網路研究……各種面向的人,將他們的所長分享出來。

未來這幾年,大家會慢慢往 open source、open everything 的概念聚攏,而這 open 的不只有資源,還包括每個人的觀點和內心,這是 open everything 的內在層面,不要排除任何可能是解決未來大問題的可能性,我想這是 TED 平台很重要的精神,因為它一直很鼓勵年輕人來分享新的想法,所以我覺得這個主題對我來說蠻有啟發性的,雖然我是共同策展人,但我也非常期待,去聽聽這些所謂的開放世代的先驅,他們心裡所想的,以及如何走上了那麼具有開創性的道路。

Q:您曾待過國外的天文界,回來後觀察天文物理學在台發展的現狀為何?

回台灣十多年了,當初回來最主要的理由是,很簡單的三個字:愛台灣,總覺得我學了這身功夫,沒有必要留在海外當外國人,為外國人貢獻,其實同樣的事情,在台灣應該也能做,不過很重要的前提是,台灣的資源在過去一、二十年間,已經慢慢足夠,所以讓我可以放心地回來,畢竟以前,我們從事學生運動的時代,我突然洗手不幹,就是體會到,單憑一個學生的力量,兩手空空、口袋空空,你能做的事情其實非常有限,一定要培養自己的實力,那我們到海外留學,喝了洋墨水,學了不少東西,回到台灣來,如果台灣非常貧脊,完全沒有資源,大概也很難開創什麼出來,但台灣不是,台灣其實還蠻富足的。

不管從經濟實力、人才實力等軟實力來看,台灣都是相當有潛力的,而講到天文這個領域,很多人覺得是浪費錢,因為我們所做的各種研究,似乎不能對人類日常生活,有大幅度的效率改進,譬如手機,現在發展到了 4G,透過我的天文研究,根本沒辦法讓 4G 變 5G 啊,但好處是,可以激發更多年輕人對科學的想望,我發現,許多領域的人講到兒時的夢想,不約而同會講到天文,看月亮、看星星等等,所以我覺得這很有意義,也因此支持著我繼續做下去。

不過,台灣目前的情況是,政策將資金集中在大型的計畫,所以相對地,有些比較小型的研究者,或是資淺的研究人員,便無法拿到經費,這也很難論臧否,好處是,把錢集中起來,進行拔尖,投資在大型的合作案,但問題是,這些都是跨國的大計畫,台灣即便傾國家之力,在國內看來是最大的一筆經費,可是丟到國際合作裡面,可能就成了最小的國家、最少的資金,那這種效益和投資到底值不值得?就見仁見智了。

我個人比較傾向不去參與那些大型的國際合作計畫,反而是回過頭來,好好照顧國內菁英的軟實力;這十年來,我帶奧林匹亞或是科展的選手出去參加比賽,我們兩千三百萬選出來的學生,竟然可以跟中國的十幾億人口,甚至歐美世界幾十億人口選出來的學生競爭,而且表現得比他們更好,並不是我們做了什麼特殊的訓練,我一直覺得台灣是一塊好山好水的寶地,雖然颱風地震很多,但某種程度上,套句俗語,可能風水比較好,所以人民的素養、小孩的資質,跟歐美比起來,非但沒有不及,反而是過之的。所以我認為不要一味地去跟進歐美的腳步,雖然從 open everything 的角度而言,應該要互通有無,但在歐美強權當道的情況下,我們拿出再多的錢,傾國家之力,在整座大熔爐裡面來看,還是非常、非常小;與其如此,倒不如把這麼多錢,拿來提拔這些小而美又具有潛力的人,挖掘、開創這些具有本土性、原創性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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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為兒時所做的天文望遠鏡留影,剪貼在求學時期的作業報告中。

Q:長期以來,您為何願意耗費心力,從事科普推廣工作與社會服務?

其實從事這些活動,主要是覺得自己從事研究,對於現今的社會沒有立即的回報,所以良心上總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麼,回報這些納稅義務人,其中比較能做的,就是全面性的科學普及,例如我教民眾做 DIY 水管望遠鏡,小時候我為了做一個望遠鏡,弄了半天,很辛苦,品質又不好,現在我知道便宜、品質又好的方法,為什麼不拿出來跟大家分享?另外在拔尖上,也有參與菁英的培育計畫,培訓奧林匹亞的國手、科展的選手等等。

前者是自己很主動地想去做,過程中也面臨不少壓力,剛回台灣時才約莫三十歲,多數人總認為,年輕的台大教授應該要好好做研究,有些長輩會灌輸你一個想法:你在不務正業,所以在從事科學教育工作時,心裡面這些世俗的價值觀,常為我帶來不少罪惡感,但是看到那些學生能成長,看到很多人帶著他的望遠鏡回家,看到月球表面坑洞那種興奮的模樣,我心裡面其實比他們還感動。

而後者,菁英培育的部分,很大一部份是長輩的請託,剛回國時只是一個年輕教授,我不可能在這種身分下,馬上有機會去參與國家人才的培訓,這其實都是有些長輩出面來請託,而他們都是我尊敬的長輩,畢竟我過去受到太多長輩們的照顧,一直無從報答,大學時期我成績不好,畢業後能到英國劍橋念書,進到史蒂芬‧霍金的「相對論小組」,之後去美國找到好工作,在 UC Berkeley 教了三年書,又順利回到台大,這看似平順的過程中,不是只有靠努力和運氣,長輩的提拔實在是很重要的環節,但他們始終不求回報,我可以出國、找到好工作,心裡很高興,一直想買什麼東西報答老師,他們都說不用,讓我感到非常虧欠;但現在我慢慢體會到老師們的想法,也逐漸能扮演他們以前的角色,我看到很多後進,陸續需要我的幫忙,所以這些長輩之前無私的付出和提拔後進的精神,對我而言是不可抹滅的、非常正面的身教。

今年很幸運得到台大教師傑出社會服務獎,台大三千名教師裡,只有兩個名額可以得到這個獎,通常得獎者都是比較長輩的,做了很多社會服務工作,所以今年名單公佈,我也得獎的時候,台大出版社還特別派記者編輯來專訪、攝影,出專書,讓我覺得我是不是快退休了(笑),但回過頭來想想,還不錯啦,心裡面是百感交集,默默地在這邊耕耘,之前講過,有很多世俗壓力所造成的罪惡感,讓我自己一直很低調地,做我自己認為很有意義的事情,其實很矛盾,我的環境告訴我,我不應該做那些事情,應該專心做研究,可是內心裡面卻認為,這是我對社會的責任,我必須要做,那當然是過猶不及啦,做太多的話就本末倒置了嘛,這自己必須要拿捏,但是今年這個獲獎,對於穩定我的軍心、安慰我的內心,有某種程度的效果,讓我更放心地,繼續從事這樣的工作。

Q:從這些科普教育工作的經驗當中,您所觀察到人們面對科學教育的態度,呈現著什麼樣貌?

我有一個很深的感觸,過去這十多年來,我持續幫出版社寫教科書,或是幫雜誌社擔任顧問、寫文章,感受到很明顯的是,最近三、五年來,我們台灣科普的風氣,慢慢在改進、上升,這是一個很有趣的現象,例如我們以前去演講,座位可能都坐不太滿,可是現在去演講,即使是你覺得很冷門的,都可能人潮滿座,有一次我去講關於怎麼選擇科普閱讀的書籍,本來覺得應該是蠻冷門的主題,結果沒想到竟然爆滿。

所以後來我就思考這個問題,我發現,雖然我們科普慢慢抬頭,但經濟上是在走下坡,所以我不由自主把這兩者做聯想,我的解釋是,也許是因為經濟不景氣,再怎麼努力工作的人,可能也無法賺到很多錢,當你長大成人,很努力工作,卻沒有辦法達到一般世俗的物質期待,這時候很自然地會回到兒時的夢想,那大家小時候共同的夢想可能是看星星啊,研究外星人啊,像是你看現在電視上,只要談到這些哲玄學的議題,收視率就很高,這表示人們在追求物質的這條路上,已經慢慢感到失望了,所以回頭來重新檢視自己心理層面需要的東西。所以經濟走下坡,也不見得完全不好,至少在我看來,它反而讓我們的科學教育,在這幾年中,慢慢地上揚起來,越來越多人重視柴米油鹽醬醋茶之外的、物質之外的,精神上的糧食。

所以我覺得,台灣從事科學教育的工作者,其實可以好好地把握未來五到十年,我非常看好,因為台灣長期以來,科普教育做得很辛苦,很多人不計代價,甚至是賠錢,不管是出版業或是教育界,都默默在付出,但我覺得現在是他們鹹魚翻身的時候了,對於社會來講,應該是有好處的吧,台灣正在慢慢改變當中。

Q:身為一位宇宙學家,您對於未來想像是什麼?而我們又該做什麼準備?

舉個例子來講,人以前是四隻腳的動物,有文明後慢慢站起來,現在反而是窩在電腦前面,我說的就是網路上流傳的那張圖,再往下走的話,可能甚至是躺下來的,記得小時候看過一部電影,全世界的人都睡在膠囊裡面,膠囊會跑來跑去,到食物補給站去補充,或是到哪裡去看電視,人類只退化到了剩下腦袋可以動,總覺得這是非常可悲的,因為大自然這麼漂亮,最難能可貴的就是呼吸到那種新鮮的空氣,現在已經很難了,都市裡面都是汙染,小時候我們常可以去田野裡釣青蛙,或是烤土窯雞,現在的小孩已經不知道那是什麼,與大自然的關係越來越疏離。

正面上來講,我們縮短兩地的距離,溝通、交通的時間變短,提高了效率,讓做事的品質提高;但另一方面來看,事情變多了,譬如以前出國或度假,完全不需要工作,現在習慣帶著電腦,手機功能太發達,可以上網,所以沒道理說你度假還連絡不到人,因為大家的手機至少都還可以收到簡訊,因此每個人每天的工作量變多了,這樣是好,還是不好?換句話說,一百年前的人類有比較不幸福嗎?他們在物質非常不便的情況下,精神上也許不會輸給我們,甚至更好?那我們為什麼要一味地去追求物質的改進?人類有必要把高等生物的能量和智慧,都花在文明的演進上嗎?文明演進到最後要的是什麼?大家只想要飛機飛得更快,兩地時間要縮得更短,做事要更有效率,手機功能要更強,可是沒有人去問:沒有這些演進,有什麼不好?

人類若按照現在的模式往下走,應該會走向身體智能慢慢退化的結果,幾乎身上所有的、原本可以使出的基本技能,都被這些機器所取代,屆時人類存在的價值到底是什麼?所以未來該怎麼走,真的要拜託世界上的領導人,所謂的領導人包括政治、經濟、科學的領導人,也只能祈禱,他們有某種程度的良知,畢竟世上許多飢荒、征戰,多半是少數人利慾薰心所造成,所以 open everything 的好處是,開放這些想法和資源,不以英雄式的主義來成就一件事情,讓群策來形成群力,共同完成,因此我們需要透過 open 的平台,凝聚更多的智慧,才可能得到解決。

延伸閱讀:重新佈局台灣的未來,TEDx Taipei 年會開跑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採訪周項萱
撰稿周項萱
攝影周項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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