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之心的雪的可能──讀曹疏影詩集《金雪》

黃金之心的雪的可能──讀曹疏影詩集《金雪》

作者李雲顥
日期17.06.2013

在台灣,曹疏影是個陌生的名字,它流傳在內行愛詩人之間。雖然她的散文曾獲得中國時報文學獎,也已出版詩集、散文集、童話故事多本,但她默默低調的個性,再加上她並非「台灣詩人」(台灣讀者對中國詩歌更少討論、接受度低)──相較於她凌厲繁複的詩藝,並沒有引來相稱的注目。

曹疏影是被忽略的。

而這本《金雪》(Kubrick,2013)正是讀者不可錯過的精選輯。

這篇書介我想舉出幾個曹疏影詩的特色。包括她的作品①在意空間;②句型繁複;③喜歡使用破折號與結尾另起一段;④將顏色作為詩意的一部分。以下,就從第一點開始囉──

曹疏影非常注重空間。一般詩人寫完著作,頂多附記創作時間(至多加上修改時間),很少有人還特別把地點也記錄下來。收在《金雪》的詩中,也有許多題目正是地名,如〈trasimeno〉(義大利翁布里亞區的湖的名字)、〈羅馬的七個瞬間〉、〈給台北〉、〈夜過珠三角〉、〈於河南語野霧〉等等。其實,若從最後往回翻,便可看見曹疏影的成長軌跡:少女時期在哈爾濱,常在詩裡寫到松花江;後來搬到香港,便在詩中諸多對香港的感懷與反思;晚近至義大利旅行,許多義大利與西班牙的詩創作亦收錄其中。因此,讀者您也可把這本詩集視為詩人隱密的生命軌跡地圖。

曹疏影就像魔術師一樣,句型要簡潔要繁複,全在於她的意願。有些句子長短錯落,富節奏感,善於押韻,但又不過頭而俗氣(就是說:「油」)。這就是一個詩人能令讀者迷醉的本事吧。例如〈高山〉(p. 141):

    請別說你認為大風能吹走這一切:

 

    是非臉的器物在敲打那張臉

    是非血的意志在製造他的精神

    是巨石滾滾,又佇結於他的痛的邊緣

    他的痛,松枝般伸向他對之申訴的日光

 

    他是中國人他在最柔軟的山拗中奔行

    山南水北皆爪牙,他一路丟失

    他一路風吹草動

這首詩的一種解讀是中國社會的政經制度或社會結構對中國人的迫害,「山」在曹疏影的詩裡是一種阻撓/干擾。我之所以提這首詩主要是希望大家可以讀這首詩的韻律,第一段風扣緊著最後一段的風首尾呼應,形成循環結構。第二行臉對著臉,第三行原本又應該出現「血」對著「血」,但此時重複中有變化,就變成「血」對「精神」──在連續的重複突然不重複,保持一種新鮮感,像「韻律的休息」。接下來又是兩個「痛」、兩個「山」、兩個「一路」,最後又回歸到「風」的意象。就是這種重複中有變化鋪排成這首詩的魅力。

曹疏影很常使用破折號,令人想起同樣與她冷靜的艾蜜莉.狄金生(Emiliy Dickinson)和零雨。破折號會①產生一種向外輻射的動態感,或者②代表著聲音的延長③屏息、改變語氣)。例如〈旅程〉(p. 103):

    山──山──磊落,我們

    穿行於亞熱帶,過分穠艷的綠

    沿途引爆熱情

或是〈雷電〉(p. 75):

    ──而那些雷電

    如此美麗

    滾燙

    它們彼此傳遞着我們的光陰──

 

    我們曾有過的時光

    ──如此遍布於

    那個世界深處

以及〈鳴〉(p. 33):

    鳥叫多久了

    我只在一聲不落的啼叫中急奔

    喙的宇宙──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很多。標點符號的使用往往造成一位詩人(其實包括所有文類作者)的個人風格。除了破折號的運用,我認為曹疏影特別擅長將整段詩行最後一句話(往往也是最重要的一句),另起一段、引起懸念、給予強調。

譬如〈論孤獨〉(p. 148)的最後兩段:

    進入畜生道,做餓鬼

    但請先折斷通道、橋、彩虹

    ──即便是彩虹。

 

    無處不彩虹。

這首詩說明為了有情先得無情,所以必須棄絕對外的溝通,就連曇花一現、幻影般的彩虹(一種純真、但幾乎是幻象),也必須放下。然而這樣完全的孤獨反而浮出了太虛幻境──那顏色豐繁的一人世界。又比如〈詞語〉(p. 73):

    是你的靜默,

    帶我來到那赤裸

    而孤獨的世界面前,

 

    我們的美。

這四句,使我想到林婉瑜的名詩〈午後書店告白〉:「我是說,剩下的半輩子/拿你的寂寞/陪伴我的」。這個空行,除了強調「我們的美」,亦有總結的況味。

曹疏影是非常注重顏色的。您看,這本詩集就叫「金」雪嘛。雪不可能是金色,那「金雪」所謂何來呢?我是覺得,「金」給人一種貴重、雍容、大氣度之感,我想,這也是「詩」對曹疏影的意義。

(題外話:而「雪」不斷落下,象徵的是「原點」。在後記,曹則指涉雪為「自由」(p. 187);「雪」落到地上,就像「詩」寫好之後落到世界「侵入人事的愛欲之中」。(見書腰)那麼,金雪幾幾乎就是詩的代名詞了!)

趕快拉回到顏色的討論。其實,曹疏影詩的特色之一就是將顏色陌生化而成為其詩意的一部分。有沒有看到,她說「世界是藍皮膚的」(〈再相見〉),她使用「虛白的火」(〈出口〉)、「碧色的心」(〈給M. Y.〉)、「深綠色的炸彈」(〈在山邊〉)、「錚錚白影」(〈致紮鐵工人〉),是不是很怪誕呢?

我以這本詩集的序詩(沒有題目,在第 9 頁)舉例好了。詩中的 speaker 說:

    「我身邊有鮮紅色的海

    陽光滾落在它細小的波濤間

    ……

    紅色的魚群

    沉沒在紅色的海波間

    它們是曾被萬物

    那麼珍惜的痛苦……

    而陽光滾落,掩埋

    將它們埋入深深、緻密的海水」

海竟然是紅色,這豈不令人悚懼。我以為曹疏影是想藉紅色來表達暴力、革命、以及(她直接所連結的)「被珍惜的痛苦」。敘述者似乎是在一個周邊都是苦痛與抗爭的環境。(而且她給「苦痛」賦予正面的價值。)透過最後兩句讀者可以發覺,這些苦痛是被壓抑掉的。陽光可解讀為正面樂觀的話語,壓抑掉了其他異議聲音;陽光也可解讀為宇宙運行的法(LAW)、神,可是這一至高無上的法或神卻是對這些紅色(痛苦/抗議/革命/鬥爭……)冷眼旁觀的。

這序詩當然點出了曹疏影詩的一個重要面向:抗議詩歌。她寫了許多抗議詩歌:〈石頭與蜜──給反高鐵絕食青年〉、〈花瓣──給1月16日反高鐵抗爭者〉、〈霧中詩──給黃靜〉、〈巴士底之歌〉、〈準來港媽媽謠曲〉等等。她關照社會的詩歌絕不同於吳晟、鴻鴻、廖偉棠那樣直接白話的語言,相反地,她將各種社會議題化為資源進入創作,不呼告,不憤怒──她的作品仍然有高度藝術性。儘管如此,她仍常在社運活動現身,朗誦自己的詩作。同時,她也是香港一份獨立且具批判性的時政雜誌《陽光時務周刊》(目前似乎要轉型為月刊)的編輯。

因為篇幅所限,其實曹疏影詩還有很多特色值得一提,像是她時常使用各種珠寶的意象(詩集名稱的「金」就算一種吶),特別常出現「樹冠」、「閃電」、「嘴唇」、「花紋」、「鱗片」、「眼珠」等詞語。曹疏影除了新詩寫得非常好以外,她的散文也是一流,梁文道便曾在「開卷八分鐘」介紹她的散文集。她同時寫作童話,創作都在《字花》發表。她關心中外繪畫,她讀中國古典詩詞,她會寫英詩,她到義大利學義語……這樣多采多姿的詩人,讀者啊!您一定要來讀讀她的《金雪》,一本十年詩集精選輯。

延伸閱讀 

鄧小樺評論曹疏影《金雪》:

http://tswtsw.blogspot.hk/2013/05/blog-post_6381.html

附錄 

曹疏影朗誦自己的詩〈給紮鐵工人〉

曹疏影朗誦自己的詩〈巴士底之歌〉(請從1:05開始看) 

曹疏影朗誦自己的詩〈費拉拉〉 

 

作者簡介

李雲顥,詩與小說的雙子星,育有斑比一貓。出生於 1985 年,星座天蠍。偶像是:村上春樹/駱以軍/楊牧/唐捐/鯨向海/鄭聖勳/蘇絢慧/鄧惠文。很幼稚,很幼稚,非常幼稚。2011 年出版詩集《雙子星人預感》(逗點),即將出版第二本詩集《河與童》。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文字李雲顥
攝影潘怡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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