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麼時候身體才自由?」──專訪《三顆頭》服裝設計楊妤德

「甚麼時候身體才自由?」──專訪《三顆頭》服裝設計楊妤德

作者本事劇團
日期15.10.2013

身體是甚麼?

楊妤德將服裝設計師 Eiko Ishioka 的服裝集拿給我看,那是她在與雲門合作的期間於紐約購買下來的大書,雲門技術總監張贊桃先生當時將這個服裝設計師介紹給妤德,也許是隱約期待著 Eiko 的甚麼能在妤德身上激出新的火花。Eiko 所設計的服裝之所以感動妤德,並非只是因為外型獨特。舉例來說,Eiko 為電影《入侵腦細胞》(The Cell)設計的服裝,從概念到媒材都充滿了水生動物,尤其是腔腸動物(Coelenterata)與棘皮動物(Echinodermata)的質地。《入》片是這樣強調想像的具現,而對 Eiko 來說,在真實世界內沒有一個東西比水母或海葵更接近想像本身。這種深入電影與戲劇的內涵進而創製服裝的模式,實在與妤德設計的個性相符。走進妤德的工作室,看見一張黑色斗篷上嵌著一雙透明刷霧的壓克力板,板上已修剪出一副輪廓剛硬,鼻樑山根鋼鐵似的側影,我問說那是否是《三顆頭》中大王的剪影,妤德說是。這絲毫不是因為我的觀察,而是妤德對這個角色的想像已經鮮明到不需要敏銳就能體會。

這種鮮明除了來自妤德對於她所欲設計之對象的深度想像外,更來自一個關鍵:對於身體的觀察與思索。設計師設計的的一件衣服再奇異飄忽,如果沒有身體填充其中,別說外觀所具有的符號,就連衣服本身的剪裁也無法被辨識被欣賞,徒然像沒有 Cream 的泡芙一樣。那麼,身體是甚麼呢?看著 2008 年妤德與編舞家黃翊合作的《身音》,乍看之下會想說這些舞者的穿扮多麼奇特,而將重點放在衣服上面。實際上更重要的是,那衣服如何引導出身體的可能,然後身體的可能又怎樣反過來去表現出那衣服的特色。「身體」是人的活動,但是人的活動常被我們有限的經驗與認知束縛,反倒是透過穿在人身上的衣服,我們才發現那活動原來如何地在生活中受到限制,而在舞台上得到解放。

可能也因為這個原因,妤德在選擇服裝設計的出路時,毅然決然放下時裝設計,走向劇場服裝。妤德發現,時裝設計不但得考慮層層成本,且我們不能忘記:時裝是人們在生活中的外觀,同時人的尋常生活是深深受到經驗限制的一個連續進程,撇除一些著意加入的符號,時裝有時不但不能提示我們身體的可能,反而更傾向於提醒我們身體的限制。妤德將這種抽象討論化為實際的例子:她說時裝的縮放是 0.2 公分,0.3 公分,劇場的服裝縮放卻是英寸。這是顯而易見的,因為時裝在意的不是身體的活動,而是既定的社會對這服裝的期待,相反的,劇場的期待卻正是身體的活動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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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顆頭》守墓人的造型結合了戲曲丑角及運動服。/ 《三顆頭》守墓人設計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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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是甚麼?

妤德是一個不安於室的劇場服裝設計師。這絕不是說,妤德是一個不負責任到處閒晃的設計師。當妤德接到一個工作──看著為新戲《三顆頭》製作的剪影就曉得──便是整個人潛到深海裡那樣憋著氣探索,或者為著去探取那虎子而直抵虎穴盡頭,無論如何都屬於一個無比緊張的過程。訪談那天第一時間映入眼簾的,除了工作室那使人印象深刻的剪影之外,就是妤德背上用以疏通血脈的拔罐痕跡。妤德不諱言,她每過幾年就得從劇場出走一次。妤德對於設計極為用心,好東西總是搶手,結果就是妤德幾乎總是保持著好幾個案子同時在跑的狀態,這種連續的緊繃必定帶來疲勞。適當的「重複」帶來熟練,過度的重複則會因為熟練而帶來慣性,此時難免就伴隨創新的減少。

為此,妤德總是會為自己設立一個停損點,當她自己整個人緊繃到一種程度時,就會放下劇場,出去接觸新事物。數年前,妤德在手上的案子告一段落之後,就跑去實踐大學時尚與媒體設計研究所闖蕩學習,那時接觸的東西與劇場有很大的不同,經手的東西時常是珠寶與貴金屬的設計,科技與數位媒材也給了妤德很大的刺激。於是後來與黃翊再次合作的作品《第二層皮膚》,便可算是這次旅程的公開紀錄。這些公開紀錄往往是一種嘗試,一種未來方向的探索,彷彿火星地表移動探勘的好奇號。有趣的是,每當好奇號發現了一件新東西,哪怕是芥子也使人興奮莫名;但妤德在地球上的探勘,有時即使發現須彌,也讓人群起批判。在地球上,人們慣常從生活既定的模式中判斷事物,許多東西由於系統化的緣故,很快就能得到成果。在這樣的慣性裡,人們也開始將這種要求遞移到劇場上的實驗,認為迅速求得一個令大家都滿意的答案是天經地義的事。妤德往往正面應付這種要求,也因此有時更需要背對劇場,面向天空與地平線。一邊是深邃的舞台,一邊是寬闊的天地,在並存的兩者中間旋轉身體,是妤德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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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黑斗蓬與壓克力板形塑三顆無手無腳的人頭。)

甚麼時候身體才自由?

當我在和妤德聊天的時候,妤德一邊聽著我的問題,一邊手執黑色的絕緣膠帶,密密地將黑斗篷下方與肩膀接觸的部分圈圈繞緊,若有哪一圈與上一圈中間有些許的間隙,妤德就撕起重繞,好像一場極小的雨終於將整個地面布滿。妤德並未因此就顯得不專心參與訪談,反而像濕漉的地面給大廈完整地鏡照那般回答。這時我赫然理解了一件事情:妤德用力之處,是在並存的兩者中間尋求平衡。

當劇場的衣服穿在角色身上,從一個觀眾的角度來看,那服裝無疑正暗示著編舞者或劇作家對於一個角色的預設,這個角色將有甚麼個性,甚麼活動,舞台上的裝扮都會變成一種提示。身為一位專業的劇場服裝設計師,妤德一邊要面對編舞家、劇作家的要求,使得一個丑角的穿著應該要能被辨認出像丑角,一個美人魚的服裝要鮮明到觀眾得以理解那是美人魚。於此同時,妤德又要轉身面對自己的要求,使得一件衣服並非依循既定的外觀而達成其功能與目的,而是透過自己的消化和反省,從自己的想像中覓得一個嶄新的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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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客服裝的用布很特別,正常光線下是深紫色的,在舞臺燈光的照射下,層次極豐富)

妤德為黑衣客這位在戲劇《三顆頭》中往來飄忽詭譎難辨的角色所設計的服裝就是這樣:當前襟解開,右手一提就是女子的水袖凌波,前襟束上就是黑衣金扇的窈窕叱吒。只是一片布,就表達了妤德的思考,以及妤德與劇作家邢本寧的溝通。「在並存的兩者中間旋轉身體」,妤德就像是一位在兩棟高樓之間走鋼索的人,既不能因循,又不能剛愎,乍看之下充滿限制與危機。實際上,當自己懂得保持平衡,在眾多的壓力中間,反而那輕盈的舉步維艱才是自己唯一的自由時刻。誠如莊子所言:「彼節者有閒,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閒,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餘地矣。」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文字楊雨樵
圖片本事劇團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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