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亦絢專文|記憶如同血庫:《秘密的滋味》中的「捐軀」時間與意識

張亦絢專文|記憶如同血庫:《秘密的滋味》中的「捐軀」時間與意識

作者張亦絢
日期06.08.2020

這是在佈展的攝影師,他的作品視覺性強烈,但他說起話,我們更加震撼 ; 這是一個烹調中的女人,她用了「秘密」兩字,我們以為有爆炸性情節,我們錯了——秘密還在舌尖上。彷彿只攸關家庭記憶的「照片」與「飲食」,背後的故事,萬般複雜。攝影與烹飪的產出物,作為相對具體的感官經驗,會被言說一再改變它們的狀態與價值。因此,這也是一個對「純粹影像」加以討論的影片。言說的另一個名字是「記憶」。被拒絕的記憶,沒有化為言語的可能。而影片正是搏鬥的過程。導演與兩個拍攝對象,分別是友朋與母子關係,這是分寸拿捏巧妙的,介入性紀錄片。故事將溯及 1915 年的亞美尼亞大屠殺與 1975 年的柬埔寨大屠殺——兩個極其慘烈的人類浩劫。既關於人們怎麼被殺害,也關於怎麼逃過劫難,個人如何「與記憶之火同行」——兩個主角的地理背景,一北一南,個性也「南轅北轍」,但一旦開口,沉痛是爆發的,存在的思考與詩意,也是爆發的。此外,當前的敘利亞戰亂,也影響了人們的「記憶工程」。儘管內容珍貴,哲理處處,充滿電影感的攝影與剪接節奏,仍大大有助於帶領觀影者行經承載記憶的廢墟、墓地,林間小路與河流。

提起一個大屠殺還不夠?一次提兩個?或者更精細一點,把敘利亞戰爭也算進來,這部電影難道載重不會超重?如果建築有所謂「少即是多」的說法,《秘密的滋味》恰巧讓我們看到,什麼叫做「多即是少」。「多即是少」的意思是,資訊龐大並不是問題,如果資訊之間,還有互相註解的功能,使得資訊變得易於理解,適於體會,那麼,反而可以化繁為簡,短小精悍。

開場就很震撼人。也許導演最初的想法,只是記錄亞美尼亞裔的攝影師阿古德金的工作狀態,然而,效果出奇強烈。我想,那不只是因為我們太習慣認為,攝影師與其作品,具有某種抽離的關係。阿古德金滔滔不絕地訴說,打破了「攝影作品是終點」的安定想像,使即便鮮明的照片,也在眼前,有種瞬間跌入歷史汪洋的碎片感——阿古德金當然沒有要抵制自己作品的意思,然而,既然照片承載著大屠殺的記憶,他本人又在故事中,那麼,我們看到的,就很難說只是影像,而幾乎像是阿古德金這個活生生的人,比出生證明還早還重要的起源。備受威脅、劫後餘生的起源。

活人與活著的力量:這讓我想到,我在電影院看雷奈(Alain Resnais)的《夜與霧》(Night and Fog, 1956),旁邊坐了一個哭泣的陌生女人,我相當相信,她並沒有好好看電影,很可能,她就是倖存者的後代。而我因為一直遞面紙,根本無法專心看電影——然而,我毫不後悔「失去這部電影」。這並不是說《夜與霧》沒價值,女人的哭泣「深深打擾」了我「心平氣和看電影」的可能,電影創造的不只是影像,也創造「打擾」——阿古德金的出場就像那場哭泣:歷史記憶再沒辦法成為視覺中凝固封閉,甚至拜物對象的「永恆影像」,它的強度與內涵變幻莫測。更像泉眼:我們不知會噴出什麼。

初看此片,我以為阿古德金與導演來自柬埔寨的母親是兩組故事,待全片看畢,我感覺阿古德金部份,更似前導或序言,導演透過他,一個全力投入記憶的先行者形象與實踐,代替自剖,因為導演如他一般,也是倖存者後代,但導演暫時還無法表述什麼:他十幾歲就逃離柬埔寨的母親,能以法語與柬埔寨語雙語溝通的母親,幾乎不曾談論過那些記憶。而這部片正是起程。

廚房一幕的意涵,也是片名《秘密的滋味》所由,會慢慢揭開。這裡「秘密」先取了「家傳秘方」的「秘訣」之意,令我們莞爾的是,她竟宣稱連兒子也不傳!這個態度,讓我們幾乎鬆懈下來,覺得「廚房無戰事」——然而,我們很難忘記的是陽台那幕,她認為她不可能再繼續與兒子談論,因為僅僅是「啟動記憶」,她就飽受憂鬱之苦。那些段落很短很快,但已足以使我們理解嚴重性——尤其是,我們看過她談笑風生,鎮定自若的模樣。

這段交流的「一時失敗」,可以跟阿古德金遠行前的申論互文。

在出發到戰地前,阿古德金也談到「秘密」,但賦予了它精神與道德上的創造性意義——他認為與「創傷回憶」的關係,並非被動保有或承受,而是具有自發、主動與收獲的性質,他定義那是一種「需要」。他闡述,有兩個面向尤其令人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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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劇照由臺灣國際人權影展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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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劇照由臺灣國際人權影展提供。

一方面,導演說,冒生命危險而不確定可以取得什麼,他沒法如此熱衷,但阿古德金表示,他也不是戰地報導型的攝影師,與其說是為了攝影,他更看重的是「往返」的意義。正因也許可能「一去不復返」,這樣的「往返」更有必要性。阿古德金的「往返」,不只是地理上的烽火,也是記憶中的危崖——旅行的意義在「要把整個身體放進去」,不是眼睛,不是腦子,重點在「整個身體」。我會稱這種實踐上的「毫無保留」為「捐軀性」,不僅表示「願付性命」,也呼應「捐血」的「捐」字——捐血不是熱心的問題,捐血也因為有人需要。這也是阿古德金另一重說明的重大意義,他覺得應該代替被傷害到無法直面傷害的人,去直面——導演母親因為回憶而感到不堪負荷——這樣的場景,想來阿古德金毫不陌生,而且視自己與他們的關係為一體兩面。

導演母親的「喊暫停」,顯示了她本身正承受精神上的「失血過多」——後來,她隨兒子之後,重回記憶之地,我們必也明白,她進入的也是帶有危險的「捐軀時間」。她的許多表述都十分質樸,但知識含量一點也不少,當她不無震撼的發現,回憶竟是「像昨天一樣」,不只讓我們感受到秘密強度的難以削弱,當她談及自己「放一邊」的記憶狀態,也讓我們注意到,那並非遺忘,而隱隱指向「更加保存完整性」,甚至「神聖不可觸」的敬謹,這是過往討論大屠殺或創傷記憶時,都較少被論述的面向。

由於地理鄰近,柬埔寨的 S21 集中營或轉型正義,台灣較常與聞,然而,倖存者怎麼經歷,仍較少被聆聽。亞美尼亞大屠殺,近年則有法提阿金(Fatih Akın)以《切膚之歌》(The Cut, 2014)引起關注。《秘密的滋味》的導演吉雍蘇翁出自法國電影最高學府,電影承襲了親密與見證的傳統,攝影的恰如其份,也令人讚賞有加。本片作為「記憶的血庫」,可說當之無愧。

※ 原文刊登於 2020 臺灣國際人權影展手冊

 

秘密的滋味 The Taste of Secrets
吉雍蘇翁 Guillaume SUON
2020.09.05(Sat.)12:40 光點華山 ★ 映後座談
2020.09.25(Fri.)14:00 高雄市電影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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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張亦絢
圖片提供臺灣國際人權影展
責任編輯溫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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