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歉 ISSUE|張亦絢・從基隆中學的高中生事件談「道歉的靈魂」

道歉 ISSUE|張亦絢・從基隆中學的高中生事件談「道歉的靈魂」

作者張亦絢
日期25.09.2023

01.

出生於台南的田村志津枝(1944-)寫過一本很奇怪的書:《台灣人和日本人:基隆中學 F-man 事件》。這本書從一本已經名不見經傳的書籍《基隆五大奇案》起始,追索了所謂「五大奇案」中的其中一案「基隆中學台灣學生的台灣獨立運動」。

今天說起基隆中學,大家可能馬上會想到鍾浩東,但這個「事件」發生在 1942 年,與後來的白色恐怖事件沒有直接關係。作者拜訪了若干當事人,但「為了避免無謂的糾葛」,基隆中學學生都用了化名。根據作者走訪的結果,簡單來說,這是台灣高中生在畢業紀念簿上留言,或聚會聊天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被懷疑是秘密結社或有自由主義思想,最後導致日本特高逮捕人,「五個人始終被特高糾纏,在申請學校的內部審查資料上寫下了不利的紀錄,⋯⋯人生也被大大地扭曲了。」

由於調查時間是五十多年後,沒有太多正式紀錄,記憶「本體」有許多模糊不清。然而,透過記憶的殘影與蔓生的枝節,仍留下值得深思與玩味的段落。「鴨川向洪曉春道歉一節」留給我深刻的印象。洪曉春雖然沒在被逮捕的五人之列,但住台北的他,家中來了四個日本特高警察搜查,事過多年後,仍覺恐怖。

1993 年,田村前往在愛知縣舉辦的基隆中學同學會時,碰到鴨川,他除了說出那時學生打架的諸事外,作者還轉述了下面這一段話:


在朋友相聚的時候,據說鴨川問過洪曉春。
「打人的人會忘記的,但被打的人大概還記著吧。我打你了嗎?」
當時,洪曉春回答說:「打了。」
後來,鴨川有禮貌地「跪在地上磕頭」道了歉。(p.68)

定格在此處,我們可能會因為其畫面感與戲劇性,認為這是「真誠道歉的名場面」——尤其道歉者不但主動尋求道歉契機,還對受害者表現出彷彿很乾脆、阿莎力的「你說了算」的態度——然而,對鴨川與相關人際網絡了解更深的田村志津枝,雖然沒有完全明說,對這段插曲的「真誠性」卻發出頗深的質疑。她認為,即使鴨川強調洪曉春「稱讚他(道歉)很了不起」,她都認為鴨川「⋯⋯也沒必要道歉。因為他現在仍斷言,宣揚自由的台灣人是『國家的敵人』,揍他們一點也不需要內疚。」(p.68-69)這裡的「沒必要道歉」是諷刺——田村認為鴨川的道歉是「偽道歉」

思考一下「我沒錯,但我道歉」的邏輯,難道不是暗示收到道歉的人,獲得「額外、平白無故且有損公平正義」的事物?如此頻繁地將「道歉」偷換概念,在被「偽道歉」包圍下的我們,有時幾乎都要對「道歉」感到厭煩了。也就是說,本來具有「應當、有理由、恢復公平正義」內涵的道歉行為,變質為「致歉人」單方表達「施恩、優越與自誇美德」的機會,收到道歉者的處境應該可稱為「被倒打一耙吧」?——這是對「道歉」嚴重的「本末倒置」。

 

02.

寫下《納粹的孩子》的譚雅 · 克拉斯尼安斯基(Tania Crasnianski),引述奧許維茨集中營指揮官霍斯(Höss)的自傳《奧許維茨的指揮官如是說》:「就讓大眾繼續把我當成禽獸吧,隨他們把我當成殘忍的變態狂、殺害數百萬人的劊子手。對於前奧許維茨指揮官,老百姓不可能會有其他想法。他們永遠不會明白,我也有副好心腸⋯⋯。」——這本書我讀過不止一遍,但再看到這段話,我還是感到頭昏腦脹。

克拉斯尼安斯基引用相關研究,說霍斯「犯下的是我們既無法理解也無從解釋的絕對罪惡」。作者在回溯鄂蘭研究過,同樣「沒有悔意」的艾希曼時,說他的罪來自「放棄行使一切道德意識」。不那麼只針對納粹,朱蒂斯・巴特勒在《非暴力的力量》中,從另一個容易被當成普遍法則的運作著手分析,她指出,某些「我」,顯然「生活在一個很容易意識到『自我』存在的世界。當發現有些人的自我比起其他人的更值得捍衛,我們便以自衛之名合理化種種暴行⋯⋯」,「自我防衛的主張,往往成了掌權者的防衛盾,用來維繫力量、特權,以及其所假定與製造的不平等。」

——「不平等」是巴特勒論述的核心,也就是說,如果無能思考不平等,自我與自衛就會「彷彿是好的與道德的」,甚至「絕對必要的」——她接著說,「此處『自我』的運作方式可以與政權相比擬,在這個膨脹的自我中,囊括了在膚色、階級或特權上具有相似性的一群人,而在這個秩序中被標註為異類的主體/自我,則會因此遭到驅逐。」

巴特勒更進一步說,「假使我們往往認為自我防衛是為了因應外來攻擊,但那些享用特權的自我卻不需要透過這種刺激,即能劃清界線、排除他者。」在膨脹自我的心智中,就算是「想像出來的威脅」都「足以釋放暴力的本質」。這番闡述相當具有層次,在起始是「已將平等置於身後」的「自我政權」,接著我們俗稱「過份自我感覺良好」的自我,又特許可以壓制只是「想像出來的威脅」——換言之,終結於再次強化不平等。

我們可以用兩種方式探討「權勢」。在傳統政治學裡,判斷何者較有權勢,看得是在衝突時,哪一方更能貫徹己方的意志。在人際關係裡,則有句話說得十分貼切:「即使只是想要凌駕於一個孩子之上,都是政治的。」——這裡的「政治」,我們可以理解成「都在攫取權勢」。

如果問,為什麼有權勢的人很難道歉?答案其實不那麼複雜。很多所犯之罪本來就與權勢有關,除非其反省已到(膨脹)自我的核心——那麼根據「慣性」與「對實存與想像威脅的反應」都要回到攫取權勢的模式,要不是不道歉,要不就是「仍能攫取權勢」的假道歉。因為,道歉總是牽涉返還不當「所得」——償還在抽象或象徵意義上的「債」(儘管有時會以物質性如賠償金交付),「返還」就是反權勢、反對不公平。就是「再也不凌駕於任何人」

在台灣的 #Metoo 事件中,有人問,為什麼文史哲、藝術或人文素養,對反性侵似乎沒起作用?

我的想法是,人們常常以為權勢只與職權或政黨政治中的地位有關,但民主多少對其設計了監督或更替的機制。反觀其他的領域,並不是沒有「出人頭地主義」,某些人對「膨脹自我」的依賴與上癮,也有跡可循。除了靠自律,卻不一定有「反對黨」存在。記得還有人發文勸,人們以後千萬不要與任何有「才子(女)」之名的人同車,否則會遇害——這是誇張了。「有能力」與「有權勢」也不能劃上等號。佛洛依德就觀察到,罪犯與孩童身上「彷彿不會受傷害的誇張自戀」,會對某些人形成「迷人的要素」——藝術家與一般人也會模仿這個部份——我想,對權勢「除魅」,比避開某類型的人更實際。

 

03.

中學時代,我常為同學代筆「悔過書」。事後回想,被要求「悔過」的,多半是在課堂上太多話、服儀不整——我的同學寫不出來,滿正常的。我也想不起來代筆的內容了。因為,那既不來自我內心,也不是「將自己代入同學的角色」,純粹是「順應訓導體系」。

我回想起同學被勒令寫「悔過書」的經驗——那時被深深責備的「犯規」,很少具有必須嚴肅以待的道德內容。——相對來說,對人類犯下嚴重罪行的當事人,留下的卻多是「不悔過書」——把道歉比做植物,那裡似乎連種子也沒有⋯⋯。

那麼,是否應劃出「非道歉區」?對於超過某個限度的大罪,乾脆放棄思考或討論道歉的必要性?確實有人認為,罪行太超過了,我們無法處理它——然而,問題又來了。沒有悔過心,意思是「如果重來,我的行為還會一樣」——這也是若干納粹戰犯明確表示的。我的同學沒有「悔過心」,意思是她還會偷燙頭髮,戰犯沒悔過,意思是「不存在遏止大屠殺的想法與意願」——我的同學一直燙頭髮,不會傷害任何人,大屠殺則不然。

如果這樣,也就意味著大屠殺不會過去。

所以,即使是像希望在貧脊地上長出青草,放棄「極端罪行者悔過」的可能,不再在乎道不道歉。——這種「放棄」也具有「殘酷性」:讓殺人者永遠是殺人者,強暴者永遠是強暴者。——這樣的世界簡單、方便、排除不確定——然而,這也是一個比較不抱希望的世界。

 

04.

德希達就寬恕的主題寫了一整本書。其中有個最基本且有力的概念,就是「除非有不可寬恕的事物,否則沒有寬恕的必要」。至於我們稱為「原諒」的,通常就是「可原諒的」。而我們脫口就會說「對不起」或「不好意思」的事,踩到別人的腳、碰翻水——既不具惡意,也動用不到「道德判斷」——我們常答以「沒事」或「不用(道歉)」——寬恕、原諒與拍謝——在最底層通常稱為禮貌的,影響的只是互動的流暢性。在第一層則是通常會激起「泯滅人性」這種感想的罪,具有最複雜的道德挑戰。其他則置於兩者之間。我認為不應該放棄對「最困難道歉」的討論,儘管過去歷史告訴我們,它太似緣木求魚——但如果良性的改變,總是朝著「日漸不殘酷」發展,即使我們「不知如何可成真」,還是要「保留可能性」。

 

05.

田村對鴨川道歉不滿,是因為她看出「沒有靈魂的道歉」。

那麼,道歉如何有靈魂?

一,是道歉者的內涵不會因為道歉對象在場與否變來變去。道歉不會是這時對被性騷擾的人說「抱歉」,回頭又和其他人說性騷擾是不嚴重的事。道歉,應該像古人說的一生相伴,「劍在人在,劍亡人亡」,不是拖鞋穿穿脫脫。

二,是「道歉」要像真懂三角定理一樣,能自己說明為什麼「打人不對」(殺人、強暴不對),而非「不看小抄就說不出所以然」或「說出別的錯的東西」。

鴨川通不過這兩個標準。洪曉春不知,但田村知——田村對「道歉靈魂」的尋求、追究與挑剔,預示了後來社會風潮中的幾件事:道歉的公共化——我們不任受害者單獨面對加害者,錯過併肩,後勤仍在。道歉的深刻化——不任加害者爛成永遠,因為只要一人不成長,社會就停止成長——要求道歉,即要求成長。我們不該強制道歉就像不該強制成長——但應該移除任何逆成長的因子。我們提醒、研究且堅持:把人當人看,就是相信,人會成長。人會更好地道歉,且道歉得更好。

 

【張亦絢】
巴黎第三大學電影及視聽研究所碩士。著有長篇小說《愛的不久時:南特/巴黎回憶錄》、《永別書:在我不在的時代》(以上入圍台北國際書展大獎),短篇小說集《性意思史》(2019年 Openbook 年度好書);推理評論《晚間娛樂》等。專欄「我討厭過的大人們」獲金鼎獎最佳專欄寫作。《永別書:在我不在的時代》經選為 2000 年後台灣最具代表性的小說之一,獲頒「二十一世紀上昇星座」榮譽。近作為《感情百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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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張亦絢
插畫王满儿(IG@miaamanman1995)
核稿編輯溫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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