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料理與主廚的對決,最終只能成為一場垃圾分類──愛德華李《煙燻與醃漬》
(封面照片提供:三采文化《煙燻與醃漬》愛德華.李著)
編按:《黑白大廚》中愛德華.李在「無限豆腐地獄」挑戰一戰成神。一塊豆腐,可以煮湯,可以煙燻,可以煎,可以充當義大利麵的起司底座,可以化身烤布蕾。做料理時誠懇但優雅的模樣,不自戀也不自輕的氣態,讓他圈粉無數。
而在前一場「人生料理」比賽中,他端出了一道「不用拌的拌飯」闡釋生命經驗:韓裔的他從小在美國扎根,兩者交叉之下,感受到了文化的混亂與嶄新可能。
這本《煙燻與醃漬》正承載了上面兩場比賽的愛德華.李,既有讓人耳目一新的食譜,也有他自身長大、接觸料理、成為廚師的回憶錄。
本文摘錄自其中書中〈我的《頂尖主廚大對決》之路〉章節,是他參與實境烹飪節目的洞察。這樣的競技場對廚師生涯來說究竟是好是壞?
那個廚師死守在烤爐旁不離不棄的年代,已經一去不復返,現今的廚師,除了刀工之外,同樣不能輕忽公眾形象的塑造。這股造神的新風潮,很自然地吸引支持者駐足,當然也招來批評者,並引發爭議,而網路讓一切更白熱化。我們像吃著唾手可得的雷根糖一樣,大啖美食部落格,我們如祝禱般,把每天吃的每一口食物都上傳到網路。烹飪節目來勢洶洶、前仆後繼推出。不管如何,人們永遠會有自己的看法,而我並不想改變他們。
我真正想談的是,公眾如何審視《頂尖主廚大對決》、《料理鐵人》或其他以擂台形式對決才藝的電視節目。根據《牛津英語辭典》,英文「scrutiny」是指,帶著批評的觀察或檢視。這個字源自拉丁文的動詞:scruta,意思是「垃圾分類」——實在太貼切了!在《頂尖主廚大對決》裡,我們的料理被逐一觀察、檢視和批評,然後以垃圾分類的方式被剔除。我們被公開審視並淘汰。藝術變成競技,而審視取代了偶像祟拜。許多人認為,這是向下沉淪的開始,但我不這麼想。這其實就是我們現今所處的年代,如此而已。
滿十五歲的那年夏天,我應徵上第一份餐廳的工作,在紐約第五大道川普大廈五樓,一家有點勢利的小餐廳 Terrace 5,當整理餐桌的外場服務生。第一天上班,我忘了買領結,於是餐廳經理要我去找他在愛馬仕工作的女性友人,她便宜賣給我絲質領結,教我打領結。第二天上班,我替金.貝辛格(Kim Basinger)做了一杯義式濃縮咖啡,然後覺得自己找到全紐約最酷的工作。那個夏天,我見到許多名人。每天午餐時段前,我們會有職場訓練:如何在不打擾客人的情況下,為他們上菜,如何在眼神不交會的前提下互動。我和一些酷斃的服務生廝混,偶爾他們會讓我一起抽菸。晚餐的高峰時間過後,我會偷偷溜回廚房,看看有什麼剩菜可吃。
年輕時的愛德華.李(照片提供/三采文化《煙燻與醃漬》愛德華.李著)
我不記得那家餐廳廚師的名字,但那根本無關緊要。在美國餐飲史上,曾有段時間,廚師完全不是這個運作體系裡最重要的一環。曾有段時間,廚師不會上鏡頭,也不會在餐廳裡巡視走動,和客人握手。曾有段時間,廚師只是被雇來做菜,姓名不值聞問。我那時對食物仍然所知不多,但我很喜歡看著 Terrace 5 的廚師繁忙的一天。他個性安靜且謙遜,永遠馬不停蹄,在冒著蒸氣的台前揮汗忙碌。我記得他會小心擦拭每一盤送離廚房的盤緣,詢問用餐區客人的反應。
曾有段時間,廚師只是被雇來做菜,姓名不值聞問。
他總是看起來有點疲憊、有點悲情。沒有人想和他握手,也不會有人要他的簽名。他做出了奢華料理,美麗但沒人知道是他做的。在當年,報紙上經常出現的名字是安德烈.索特納(André Soltner),還有沃夫甘.帕克(Wolfgang Puck)。但那時對食物的祟拜文化尚未誕生,也還沒有《美食頻道》(Food Network),只有《儉樸美食家》(The Frugal Gourmet)。紐約的餐廳廚房有滿坑滿谷能做出出色料理的無名廚師。
這也是我開始真心想了解食物和餐廳的時期。說巧不巧,那個時候城市也開始大力防治、打擊塗鴉行動。地鐵車廂換上防塗鴉的不鏽鋼塗層;車站等地方都增派保安人員。那些孩子不是入獄,就是長大了,而我也不再感興趣了。不計其數傑出的地鐵作品,僅存在記憶裡,但我並不曾為它們的失去哀悼。我被一種從法式精緻料理(fine dinning)表層底下滲出的、甚至更稍縱即逝的全新藝術形式所吸引,那比我迷戀多年的塗鴉,更複雜且危險。
那時候,我根本無法想像,廚師會搖身變成搖滾巨星的世界。我早年入行曾與之共事過的廚師們,整天被困在廚房裡,身上滿是廚房戰役留下的印記:退去的刀痕,手臂上因燙傷而留下的變色舊傷疤,四肢永遠都有地方纏著新繃帶;比起藝術家,他們更像職人。現在,會有人在機場或街上認出我。說實話,對於一個大半輩子都默默無名的人來說,其實不太自在。
總的來說,我很享受在《頂尖主廚大對決》節目上那段被一一審視的經歷。我們之中有多少人,可以在這個領域裡,被頂尖的同儕如此仔細地分析檢視?自己的作品被一層一層地揭開、剖析,既令人感到羞窘,又覺得無比地自由。我可以針對每一個對我的批評,反覆琢磨質疑,那是我所接受過最誠實、最客觀的評價,那是一種榮幸。比起現今大眾公審我們的強度,根本是小菜一碟。一夕爆紅,但隔天就被遺忘——以一種多數人都難以跟上的速度,推著我們向前:嘆賞與羞辱、對永恆的追求,一個牡蠣罐頭逐漸褪色的記憶⋯⋯至少,在其中還能得到些許慰藉。
照片提供/三采文化《煙燻與醃漬》愛德華.李著
照片提供/三采文化《煙燻與醃漬》愛德華.李著
每年,「南方糧食聯盟」都會在密西西比州的牛津市舉辦一場研討會。那是一場讓人近距離交流的聚會,不允許匿名參加,但也不會被過度審視。牛津和我成長的那個步調快速的城市,大相逕庭。牛津是個能讓人喘口氣的地方,這裡刻意地放慢,每一步都顯得更具意義。
每次走進小鎮廣場,都有一種回到家的感覺。即便是二〇〇五年第一次到訪,「南方糧食聯盟」的主任約翰.T.艾吉(John T. Edge),便介紹我認識了許多厲害的南方廚師(當然也有一些普普的)。我和他們都有故事,從林頓、尚恩、艾胥莉、邁克、安德莉亞、泰勒、休、柯倫絲到安姬等等⋯⋯我將這些故事像馬賽克瓷磚一樣,一片片搜集起來。但是,我只是想將這些故事長久留存。我希望它們長存於一個被隔絕於造作喧囂的虛偽所在,但同時又能和時代環境保持著關連性並永遠流傳——嗯,我知道這想法自相矛盾。
此時此刻,感覺飲食世界的一切,正以危險的高速發展。如果在西班牙某個小村落裡出現了石破天驚的料理創舉,相信很快就會躍上路易維爾的新聞版面。這個世界被壓縮成 140 個字的網路貼文,與遠端監控系統主選單上的烹飪節目。廚房裡,全是拿著昂貴日本廚刀的帥氣年輕男主廚。我們可以把一根紅蘿蔔解構再重組,讓它吃起來像,嗯,紅蘿蔔。我們可以嘗試或品味來自世界各個角落的食物,但吃完的反應卻是一種帶著厭倦的淡漠。審視的行為再也沒有比現今更公開、更鉅細靡遺、更具攻擊性了。烹飪成為競技已是常態,而詩人和畫家被擠到兩旁。這是一個屬於廚師的時代,然後,還會有下一個標的,永遠都有下一個等著被發掘或製造出來供消費的事物。經常有人要我預測:「你覺得下一波會是什麼?」我沒有答案。但我有信心,密西西比州的牛津,會一直都在。沒錯,它的傳奇只會不斷地締造。
《煙燻與醃漬:愛德華.李關於生活、食物的故事與130道食譜》
作者|愛德華・李
譯者|蔡惠民(Min)
出版|三采文化
出版日期|202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