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拍一個家,在愛被發明以前──專訪潘客印《我家的事》
彰化縣社頭鄉人
年過三十,從來不看小說的潘客印開始讀起了小說。他想看別人是怎麼寫彰化的。
「我喜歡去看別人的創作裡面,怎麼去詮釋我認識的地方。是那種好奇驅使我去看這些小說的。」讀陳思宏寫永靖,《鬼地方》裡的永興游泳池是潘客印從小去游水的地方,如今早已廢棄;讀劉梓潔寫田尾,他會忍不住想書裡任何一條不起眼的鄉間小路,或許是他曾經騎機車經過的道路。
還有翁鬧。和他同樣社頭出身的翁鬧,潘客印翻出他的照片,「哇,有夠像社頭人——很像我舅舅。」
今年四月,陳思宏出版新書《社頭三姊妹》,彼時潘客印正開始進入《我家的事》後製期,小說剛打開幾頁,還來不及讀完。倒是《鬼地方》,陪他度過整個《我家的事》寫劇本的過程。
都是彰化。
打開潘客印的 Threads 帳號,簡介欄上只說了兩件事:一是《我家的事》的導演,二是彰化縣社頭鄉人。
社頭的認同很早就長在他的身體裡。國中畢業,他到社頭隔壁的員林讀高中,僅僅八分鐘的車程,就足以畫出一條城市的邊界,一邊是全國最多賓士車的小鎮,另一頭則是輕工業廠房遍佈的社頭鄉下。他知道那不一樣。
大學離開彰化到淡江讀書,是在那個時候,潘客印把 MSN 的 ID 改成「彰化縣社頭鄉人」。不是刻意要標榜什麼,就只是想這麼做。
「我其實是一個很想要讓別人知道我是從哪裡來的人,從以前就這樣。即便這樣,會讓我在跟同儕的相處上有一點格格不入。」台北的學校,班上沒有人和他說台語,與都市同學間最具體的語言差距,是台語囡仔習慣在句尾附掛語氣詞「hioh」,「這件事情他們可能會不習慣,然後他們面對這個不習慣的東西的反應,我不見得是習慣的。」
「當然他們沒有惡意,就是不同生活跟文化背景的人,剛聚在一起會有的衝突。但我會有一點難受、會礙虐(gāi-gio̍h),會不舒服。」
他想起高中畢業離開彰化後,有些同樣來自社頭的同學對外會說自己是員林人,好奇問為什麼,對方說得實際:「你講社頭別人會不知道啊。」道理他都懂,但潘客印不是那樣想的。「我沒有想要把自己的特色給拿掉、去融入,反而會更想要表現自己是哪裡來的。別人聽不慣我說 hioh,我反而更愛講 hioh。」
他終究沒有從彰化縣社頭鄉人,變成台北人。潘客印選擇轉頭回到家鄉,把社頭自己的家拍成一部電影,然後讓所有人都說台語。
愛的模樣
看似反骨又直球,但潘客印說自己其實是個膽小的人。
他是那種沒有辦法把情感講出口的人,尤其是對著人說。《我家的事》上映宣傳期,潘客印的名字在新聞裡不時跟「單身」「相親」連結,身邊人也為他著急,只有他自己知道為什麼。「有句話講出來好像會覺得我這個人很𪁎(tshio,意指人囂張、輕浮,常俗寫為「秋」)——其實我這輩子沒跟別人告過白。但你去深究會發現,其實是無膽。」
不敢說愛、不敢表現關心,與自己最親近的家人更是如此。
「連我現在跟我媽出去,走在大馬路上,我都走在她前面。我當然會擔心車子、會希望她走裡面一點,可是我不會直接走在她旁邊,把她往內擠。我會一直往後看、喊說車來了,但我始終不會在她旁邊。」
然而隔著一段距離的眼光,往往就失了力道。從前作短片《姊姊》到長片《我家的事》,潘客印拍的都是這份情感的落差,索討與空缺。
*以下內容涉及《姊姊》及《我家的事》關鍵劇情,在意者請斟酌閱讀。
《姊姊》裡,姊姊小春在準備離家上大學之際,意外從鄰居閒語間聽見自己是養女的真相,從此看什麼都缺少愛的證據——來不及吹熄的生日蠟燭、沒有來接的摩托車,和尚未繳費的註冊單,都是對愛的質疑。這份動搖延伸到《我家的事》,爸爸媽媽姊姊弟弟,每個角色身上都有對於愛的求不得。
《姊姊》裡沒能發生的攤牌場面出現在《我家的事》,小春一隻眼睛眼淚滑落,怨恨地對著媽媽說,「你根本就毋是阮媽。」那不只是關於血緣的指控,沒有宣之於口的控訴,是家人之間未盡的愛的義務。
那份對愛的需索,潘客印最常在媽媽身上看到。「到現在我只要察覺她好像欲夯起來(giâ--khí-lâi)、開始情勒的時候,我就會帶她去喝咖啡。因為我自己對於人的觀察是,為什麼會想要情緒勒索別人?就是因為你給出去的、跟你回收的,不成正比。這種沒有被回填的情感,會表現在這些情勒上面。」
要到後來他才知道,家人之間不是沒有愛,只是沒能去辨識,愛的模樣。
「我媽從小到大的成長過程都是在照顧弟妹,她因為要去工廠工作而沒辦法讀書。她們時時刻刻都是為了生存。那愛是什麼?愛可以吃嗎?愛可以讓我們活下去嗎——事實上是可以的。只是比起嘴巴說愛,她們覺得我把你的生活照顧得很好、我讓你活成自己的樣子,那就是一種愛的表現。」
「她們也許沒有愛的概念,在她的世界裡面,愛還沒有被發明出來。但它是在的。而且是用別的方式表現的。」
而潘客印第一次親眼看見愛的形狀,是某一次姊姊進了加護病房,他和媽媽一起去探病。「一進病房的時候,我媽什麼都沒說,就握著她手一直流淚。我在旁邊看了其實很震撼——它比起說我愛你,或是說任何的言語,都還要震撼。」
在那之後,他動筆寫下《姊姊》的劇本。
真實是
那段關鍵的姊姊身世之謎的戲,在原先短片裡的設計,是小春躲在二樓樓梯間,意外聽見樓下爸媽與鄰居的對話。到了《我家的事》,偷聽的段落沒有拍出來,取而代之的場景是小春寒假回家申請戶口名簿,看見上頭的養女註記,真相白紙黑字。
《我家的事》四段式的人物呈現,潘客印原先想要直接把《姊姊》搬移作電影的第一段,但後面的劇本怎麼發展都覺得格格不入,於是才另外寫下新的劇情。
但新的情節,不等於推翻舊有的故事。潘客印說,那不是改寫或重拍,而是延續。「我希望看過《姊姊》的人,在看長片的時候會有一種,原來這個家庭後面的事情是這樣、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所以對我個人而言,從短片《姊姊》到《我家的事》的第一段,它是同一個時空發生的事情。」
而從聽見到看見,也是更進一步的情感轉折與深化。
「我覺得聲音這個媒介是很容易傳遞情感,所以我的想像其實是,姊姊她在高中的時候聽到這件事情,她開始胡思亂想,可是她後來覺說服自己,那就是一件好像有聽過,但也沒有去求證的事。可是看到戶口謄本,那是一個她沒辦法忽略的證據。我覺得劇情是不衝突的。」
同樣的橋段發生在現實裡,收養的真相意外被揭露的那一刻,潘客印其實是和姊姊一起聽到的。
很難說當下有什麼內心的震動。畢竟還是兒童的年紀,潘客印當下的反應只有「哦,是喔?」,平淡地像是得知今天天氣,或是一則電視裡的晚間新聞。「因為我在那之前,就已經認識我姊好久了。而且也不會有太多社會價值,去針對這個突然了解的資訊,改變自己原本一些很直覺的行為跟互動。所以其實沒有影響。」
一切如常。對潘客印來說,姊姊是收養的事實,沒有留下任何關係的餘波。
甚至影響,是完全相反的。「對我來說,這反而是一種證明愛的方式。這個設定在我們的人生裡,它不斷地加強彼此之間的連結,證明我們之間的關係是多堅固,讓我們去得到更多支援的力量。」
《我家的事》劇照。(劇照提供:牽猴子股份有限公司)
長大以後,潘客印曾經和姊姊聊起回憶中的場景——「她說,我好像是國小聽到的。我說怎麼可能,妳國小才幾歲!我印象中的那個畫面,妳的身高明明就是那樣!——變成她到底是什麼時候聽到,她自己也不確定。」
記憶原來是不可信的,對於記憶的詮釋更是。那電影呢?
「所以我在寫這個劇本的時候,發現其實事實是不重要的,真實才是重要的。那對我來講,真實就是那份情感,所以我就只能抓住情感,然後往前去調整情節和角色設計,為的就是要能用寫實的方式,把那個真實的情感表現出來。」
出拳的意志
起初決定四段式的電影架構時,潘客印最猶豫的,也是觀眾能否感受到故事裡情感真實的重量。
「一開始的起心動念其實是一種直覺,覺得這樣子很迷人,跟一般看到的家庭片不一樣。但後來就開始擔心,分段式的對觀眾觀影會不會是一種挑戰,會不會看得很抽離、很有距離感?我也曾經試著把它寫成一整段故事,可是後來發現,寫成一整段就很難看。」
他選擇相信自己的直覺。那是他的故事。
「其實有時候要創作,我們剛想到一件事情的那一個火花,是最迷人的。那個火花也是吸引著自己為什麼要做這件事情的原因。所以後來才又回到四段式的結構,因為我從那次的調整嘗試發現,這個故事最有魅力的,就是我一開始想到它的樣子。」
電影四個段落的時間設定,對潘客印而言也是直覺——「每一個階段的家庭氛圍是很清楚的,因為我知道,那是我想要回去的時間點。」小時候他喜歡熱鬧,客廳裡媽媽的拷克機是最讓人安心的白噪音,只要那個低沉、規律的聲音沒有消失,就代表還沒到睡覺時間,大家會聚在客廳裡,一邊看電視,一邊把媽媽剛車好的襪子翻面。
那個時候,大家都在。
直到開始有人不在了。先是過年的時候玩撿紅點湊不齊四個人,直到後來,連除夕夜火鍋的爐子都圍不起來。「其實就很深刻感覺到——我們這個家、這個集合體,它正在凋零、正在失去。而且時間是不可逆的,我的原生家庭只會慢慢走向衰亡消失。」
只剩下電影,讓他尚且還能擁有失去的這些時間。
但故事畢竟是屬於他的,面對觀眾,潘客印依舊沒有把握。「因為我這個故事最終其實就是想要表現,每一個家人之間所做的決定,都影響著彼此。所以如果你四段你看起來很分開,沒有看到他們影響彼此的東西的話,那就是失敗了。」
過去拍短片、當剪接師,剪過無數支廣告、電影預告和影集,追求的都是在有限的篇幅內,給出最強勁的。「它就是要毫無後顧之憂地,在這個短短的時間裡面使出你最重的一拳。」
《姊姊》裡的那一拳,落在整部短片的結尾。三分鐘一鏡到底的長鏡頭,攝影機一路從火車站天橋連到月台,鏡頭裡的少女從灰心絕望到被擁抱。那是足以扭轉整個故事的一拳。
但,這是拍長片。追求的不是必殺一擊,而是更綿長、更舉重若輕的出拳。
「因為觀眾看的是一整部電影嘛,所以那個重擊觀眾的東西,它的作用必須要在最後才整個爆發。如果你隨便亂出拳的話,會讓整個節奏亂掉。」
拍《我家的事》,是潘客印第一次和剪接師李蕙合作,跳脫過去自己導演、自己剪接的作業流程,除了進度上的壓力之外,「最主要是我希望可以用導演的身份去剪接,而不是用剪接師的身份去剪接。」
「因為身為一個執行者,在導演提出一個想法的時候,他就知道這樣不可行。但有時候是需要導演這種不管三七二十一、不管任何後果地提出有可能突破的想像,在嘗試的過程當中才會找出新的可能。」
他也確實剪出了自己新的可能。許多熟悉潘客印的人,在看完《我家的事》之後告訴他,「我覺得你好像在收。」那是與過往拍短片的他截然不同的樣子。
潘客印說,拍完《我家的事》後才發現自己其實是個愛灑狗血的人。
而他知道自己有多用力,才能夠忍住不打出那一拳。
眼淚掉下之前
拍電影裡全家人一起上牛排館的那場戲之前,潘客印告訴飾演小春的黃珮琪,攝影機無論如何都不能拍到她的眼淚。
哭太容易了。當年《姊姊》結尾的長鏡頭,潘客印拍了六個 take,每一次黃珮琪都是不同的哭法,眼淚的控制精準到看時間算秒數,連掉幾顆都在掌握之中。但這次,他不要眼淚就這樣掉下來。
「因為她知道家人還是愛她的,可是她不能讓別人發現。對我來說,那就是真實會發生在我們人生的事情,因為有時候在那個當下,你心裡已經爆炸了,可是你就是不能表現出來。」愛與後悔共存、尷尬的同時卻又卻又釋懷——人被那樣複雜的情感包圍時,眼淚是動彈不得的。
「以一個看故事的人來講,這種狀態會很迷人,會比她直接哭給你看還為她感到不捨。」
但該哭的還是得哭出來。飾演媽媽的高伊玲最高紀錄是哭了一整天,從過去哭到未來。飾演爸爸的藍葦華還曾經哭到隱形眼鏡掉出來。
他們哭的時候,潘客印就坐在攝影機後看——以導演的身份看,也以演員的身份看。
過去幾年,擔任選角指導的朋友經常問他,要不要去試個鏡。他把演戲當玩票,客串角色毫無壓力,從《疫起》《我的麻吉四個鬼》,一路串到《正港分局》和《影后》。
直到今年,他第一次在短片《地獄哽》裡當上男主角,導演與演員位置對換,攝影機後的導演是演員出身的邱孝尊,這一次換他待在鏡頭之前。他第一次感受到壓力。
《地獄哽》裡,潘客印飾演脫口秀演員,片尾一段四分鐘的站立喜劇獨白,他強迫自己把台詞練成肌肉記憶。開拍前一個月,邱孝尊導演帶著他到河堤排練,一邊拿著攝影機拍——即使還沒到正式演出,肌肉就已經不受控制。因為有人在看。
「一開始我會很在意攝影機後面的他,很擔心如果我沒有講好,他會不會去 judge 我、覺得我不認真。可是久了之後我發現,即便我當下講得不順、沒有背好,他也不會去責怪我,也不會表現出來,那個時候我就開始有安全感。」
那一刻他突然意識到,攝影機後的自己不只是導演,還是現場距離演員最靠近的人。
想到不久之前客串《影后》,每一場戲演完,嚴藝文導演都把情緒反應催滿,不管是稱讚或調整都清晰精準。「可是我回想自己在拍《姊姊》的時候,我緊張自己都來不及了,而且要一直思考,但我在思考沒有表情的時候,臉就很臭。可能我是在調整技術面的事情,但如果沒讓演員知道為什麼要再一次,那他們就會開始不安,會覺得是不是我哪裡沒演好、但導演沒有說。」
他發現,那也是一種付出得不到回收的狀態。愛的落差處處可見,每個人往往習慣索討,卻忘了度量自己的付出。
他始終認定自己是個膽小的人,害怕尷尬,覺得礙虐,就連愛的需求都要包裝成玩笑。
「但開始創作之後,我變得敢直接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