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導演的漫漫長路》:當女人拍起電影,對許多人來說已經是一種冒犯

《成為導演的漫漫長路》:當女人拍起電影,對許多人來說已經是一種冒犯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16.10.2025

「妳現在從事的職業是什麼?」
「怎麼說呢,它沒有辦法被命名。畢竟沒有『女攝影師』(camerawoman)這種說法對吧,只有『攝影師』(cameraman)。」

對想拍電影的女性來說,只憑技藝,似乎總是不夠。

但要拍電影,怎麼樣才能算足夠?直到女性主義出現,才發現不夠的不是能力,而是性別。難以撼動的性別結構往往讓人自我懷疑:我真的有這麼喜歡電影嗎,有必要把自己搞成這樣?這樣的問題妳可能問過,認識的某個她問過,在紀錄片《成為導演的漫漫長路》裡,一群拍電影的女性大前輩也有過這樣的自問。

1973 年 11 月,來自世界各國的女性電影工作者,帶著她們的影像創作、經驗與觀察(其中不乏創傷與隨之而來的吐槽),齊聚德國西柏林的兵工廠電影院,展開史上第一場「國際女性電影研討會」,標誌了女性主義電影史的重要里程碑。

她們從來在場

當年 28 歲的挪威導演維貝克勒克伯格(Vibeke Løkkeberg),也出席了這次研討會。她帶著自己在 1971 年拍攝的紀錄片《墮胎》與會,同時與一群攝影團隊記錄從各地前來參加研討會的她們,因為不是男性、或表現不符合男性期待,在影像工作中遭遇的種種困境。

影片裡,女學生想在電影學校主修攝影,卻被校方以「女生怎麼學攝影」為由試圖勸退、女性電視台編導空有一身技術,卻只能在男性自尊包圍的環境下懂裝不懂,好讓對方願意繼續合作。在能力的貶低之外,許多人共同面對的,還有工作現場性騷擾頻發,身邊的男性時不時試探「有沒有機會睡到妳」的日常。

「在那種環境,所有人都在試探有沒有機會睡到妳。要是妳太認真工作,他們就會開始覺得妳是個女同志。那都要變成一種榮譽了妳知道嗎?」

「電視台的男性同事很樂意見到我,他們會衝著我笑,但不會在專業上尊重我⋯⋯我必須要加倍努力,甚至比他們更努力,才能證明我能做得跟男人一樣好。然而那之後,我面臨的是更大的考驗:他們受不了我能跟他們做得一樣好。

『我們知道自己要什麼』這件事本身,對他們來說就已經是一種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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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導演的漫漫長路》劇照,圖中間站立者為導演維貝克勒克伯格。
 

在那樣的環境裡,女性都是倖存者,從荊棘裡尋找自己的電影之路。當年年輕正盛的受訪者們,後來長成了德國女性主義電影運動先鋒人物之一 Claudia von Alemann、創辦柏林女性電影節的 Helke Sander。來自美國的 Ariel Maria Dougherty,她參與創辦的組織 Women Make Movies,後來啟發世界各地成立以女性串連視角出發的影展與組織——當中也包含台灣自己的女性影展。

而勒克伯格自己,則在研討會的 6 年後拍出首部劇情長片《空房間裡的妻子》,以清冷詩意的影像,大膽描繪中年女性的身體與情慾,挑戰對女性的刻板想像,從此成為北歐女性主義電影的重要先鋒。

在《成為導演的漫漫長路》裡,這些想做電影的女性說話時,不只一次發生影像突然中斷、只有聲音被錄下的情況,有時還會見到膠卷的原始痕跡,捲動幾秒後才會看到下一段畫面。影像儘管有些粗糙,但那樣勉強都想用力留下的見證,在 2025 年的今日仍能引起共鳴。

有人惱羞,所以她們沉默

這批堪稱「會議紀錄」的影像,卻是直到將近五十年後的 2019 年,才在挪威國家圖書館的資料庫裡被重新發掘,一開始甚至只有畫面,之後才再尋回音軌。影片最終剪輯完成,《成為導演的漫漫長路》在柏林影展論壇單元放映時,已經是 2025 年。

整整 52 年的時間差,中間發生了什麼事?

「我才剛放給他們看 15 分鐘,他們就當場拒絕資助這部片。」導演勒克伯格在柏林首映時回憶,當年她將這批素材帶到挪威國家電視台,無意間卻讓脆弱的男性自尊碎裂一地,「我也沒辦法從其他地方獲得資金。他們看了以後覺得自己被針對,就用這種方式懲罰我。」

這並不是她第一次因為性別遇上麻煩。勒克伯格早年在當時的丈夫執導的電影裡演出,一次映後訪問中,男性訪問者向她的丈夫提出拍攝作為演員的她,條件卻是希望勒克伯格全裸站在一大批膠卷之中,「我當下立刻甩門走人——那是我最後一次在鏡頭前,作為一個被凝視的物件存在。

而她在 1973 年拍下,卻隨即被唾棄的這批研討會素材,其中 70 分鐘成為現在觀眾得以一見的《成為導演的漫漫長路》,還剩下約 3 小時未使用的素材,製片 Anders Tangen 宣佈將發展為著重女性影人不同困境的電視影集,並在原始畫面外,加入當年與會影人相隔多年之後的訪問。

讓女性不再只是被凝視的方式,就是讓她們說話——五十年前如此,五十年後亦是。

世界變了,也沒變

研討會那年 28 歲的勒克伯格,今年正好 80 歲。

五十多年過去,不只電影變了,世界也在變。

《成為導演的漫漫長路》裡女性電影人不只討論女生拍電影多難,也討論到在那個年代,身為女性之難。那時的世界還不理解女性可以如何自由,也不理解她們的身體與欲求,父權的醫療體系總是做出不符女性需要的診斷,長久下來,連女性都與自己的需求走散了。

不只一位受訪者說到,從來沒有人教她們理解自己的身體長什麼樣子、更遑論如何感受。而當她們動念,世界只覺陌生與危險,努力工作會被同行的男性當作女同志、女性主義倡議者則往往被視為欲求不滿。

而研討會發生的 1970 年代,也是人工流產開放與否的辯論,在大西洋兩岸延燒之時。

1971 年,西蒙波娃撰寫〈343 蕩婦宣言〉,在墮胎尚不合法的法國,藉由一群女性集體具名揭露自己的墮胎經歷,衝撞當年法律的不合時宜。宣言裡除了波娃,莒哈絲、安妮華達和凱薩琳丹妮芙等文化界人士同樣在列。

1973 年 1 月,美國最高法院以 7 比 2 的比數在羅訴韋德案裁定,美國應於聯邦層級保護女性選擇人工流產的權利。

就在同年 11 月舉辦的國際女性電影研討會,自然不會置身於這項與女性切身相關的事務之外。勒克伯格在影片中詢問來自美國的女性電影人關於墮胎,對方回答,「我覺得跟歐洲比起來,相對沒那麼糟。」

處境是相對的、是比較級的。那時的美國,女人們將新出現的工具與技術用在自己身上,一開始用來引出經血,後來被應用為終止妊娠的手段。儘管那些方法在今日看來有點難以想像,甚至會不自覺感到疼痛,但至少她們的身體,終於能由自己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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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導演的漫漫長路》劇照。
 

那仍是今日的女性身體自主權運動中,一句重要的口號與目標:我的身體,我做選擇。

當年將墮胎視為禁忌的法國,在 2024 年 3 月成為全球當時唯一一個在憲法明訂保障女性墮胎自由的國家。那晚的艾菲爾鐵塔點亮起那句口號。

只是世界也能一夕回到解放前。2022 年 6 月,美國最高法院以 5 比 4 的比數推翻羅訴韋德案,宣告過去 49 年在聯邦層級保障女性墮胎權的常態正式終結。幾天之內,十多個保守派州份隨即推出墮胎禁令。

戰場是永恆的。

還在路上

《成為導演的漫漫長路》在今年柏林影展首映以後,勒克伯格出席論壇,主持人代替原本預計與談的挪威電影人、勒克伯格的女兒 Tonje Kristiansen 發表致詞:

「當我第一次看到這批素材,我感受到一股與我母親前所未有的連結:身為一個做電影的,我的成長過程像是身處戰場。」

母女兩代同樣身處電影圈,而她們感受到的戰場,就是那場論壇的標題:「打破 26% 的玻璃天花板:為在歐洲的女性電影人促進性別平等」。

大會指出,在 2023 年,只有 26% 的歐洲劇情片是女性導演執導,這已經是過去 10 年的最高數字。儘管製片、編劇等職位的女性佔比在過去 10 年成長到接近三成,參與歐洲劇情片製作的女性攝影師與作曲家,則只有 14% 與 12%。

再往前一點,2018 年,也是 #MeToo 運動爆發後的第一次坎城影展,當時的主競賽評審團主席凱特布蘭琪,帶領導演安妮華達、瑟琳席安瑪,和演員蕾雅瑟杜、克莉絲汀史都華等 82 位女性電影從業者「佔領紅毯」,發表共同聲明,要求電影業落實同工同酬、反對性騷擾。

紅毯上,手拿著麥克風的凱特布蘭琪一字一句都鏗鏘有力:「階梯上站了 82 位女性,代表的是從 1946 年坎城影展創辦以來,只有 82 位女性曾經走上這裡,同時卻有 1688 位男性導演,走上這個階梯。」

而截至 2025 年,坎城影展史上只有 3 位女性導演,拿下最高榮譽金棕櫚獎。

半世紀過去,性別平權這場接力賽,在電影圈依然漫長。還有太多有待突破的險阻與暗礁,還是太少關於女性的故事,由女性來說,被女性看見。

《成為導演的漫漫長路》開頭,當勒克伯格詢問怎麼看待女性主義與電影,受訪者是這樣回答的:

「我很欣賞那種,能看到女性自我肯定的電影,而不只是抱怨女性的受害處境。我認為真正讓我感興趣的,是讓我看到女性有力量、能做事的電影。

台灣國際女性影展
時間|2025.10.17-10.26
地點|光點華山電影院 
電子版專書連結
購票請洽 OPENTI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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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鄭又禎
圖片提供台灣國際女性影展
核稿編輯陳劭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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