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週影評|《可可夜總會》:亡靈節的靈界冒險,如果人間不再有人記得你

每週影評|《可可夜總會》:亡靈節的靈界冒險,如果人間不再有人記得你

作者張硯拓
日期27.11.2017

「每個人的心裡,都藏著一首歌」——這句話在看《可可夜總會》(Coco)的過程中,一直飄到我耳邊。作為皮克斯工作室(PIXAR Animation Studios)的第一部音樂電影,它不但讓同捆放映、來自母公司迪士尼的短片《雪寶的佳節冒險》(Olaf's Frozen Adventure)超級相形見絀,而且還示範了:當你有一個好故事,和滿滿的情感,不只要大聲喊出來,還要用唱的。

因為唯有在歌聲裡,這個世界才真正地七彩繽紛。

《可可夜總會》的情感核心來自導演李.恩克里奇(Lee Unkrich),他在 2010 年執導自己的第一部獨立作品《玩具總動員三》之後,從此對「別離」與「遺忘」的元素念念不捨。在那個故事裡,不只有伍迪他們作為玩具,想被主人記得的心願,還有熊抱哥(Lotso)因為自己被取代了,而悲中生恨。那之後相似的元素,在《腦筋急轉彎》(Inside Out)又再次出現,如今《可可夜總會》就像是綜合以上兩者,在核心處問著:什麼是真正的離開和消逝?什麼又是真正的流傳和記得?

通往這問句的,則是積極向上的兩個字:夢想。主角米蓋爾是個十二歲的小男孩,他熱愛音樂,憧憬著有一天能和同鄉的「史上最偉大歌手」恩尼斯托.德拉古司一樣,站上全世界的舞台歌唱。然而他世代製鞋的家族,有著「絕不許碰音樂」的嚴厲家訓,這讓米蓋爾在亡靈節那天,孤注一擲決定去參加選秀大賽,沒想到陰錯陽差掉入了靈界。在那裡,他不但見到自己的祖先們,要建立對音樂夢的自信,還要揭發一樁陰謀,解開一枚家族心結……

真是複雜又飽滿對吧?即使我省略了大半元素,仍然得講這麼多。事實上《可可夜總會》在概念層次的生猛和創意結構,略遜於《腦筋急轉彎》、《瓦力》和《怪獸電力公司》,但最後達到的情緒感染力和甚至對死亡、遺棄、遺忘等等沈重議題的挑戰企圖,都令它厚度十足。這幾乎是一部 85% 的《腦筋急轉彎》了,足以名列在皮克斯的前段班。

箇中的關鍵,同時也是《可可夜總會》飽受讚賞的用心,則是對墨西哥文化的詮釋。在它有點牛頭對馬嘴的中譯片名後半、「夜總會」三個字代表的是墨西哥著名的亡靈節(Día de Muertos,片中被改成字彙相近的 Día de los Muertos),它的概念類似我們的清明節,在每年某一天,家家戶戶會在墓地(夜總會)擺滿鮮花和素果、大魚與大肉,招待逝者回到陽間,探望家人之餘,還打包祭品回去享用。為了深刻呈現這些習俗,避免淪為白人本位的獵奇觀看,皮克斯的團隊一共去了五趟墨西哥,花了五六年的時間打磨這故事,終於得到一部上映十九天、旋即站上墨西哥影史票房第一名的電影。

這樣的故事,在這樣的時機出現,真是意在言外的巧合。片中的墨國元素除了節慶本身,還有祭祀用的美麗供桌(ofrenda),還有五光十色的民俗藝繪靈獸(alebrije)——為米蓋爾嚮導的那隻墨西哥無毛犬,竟然叫但丁(Dante)!——還有墨西哥名人集錦,其中最搶眼的當然是芙烈達.卡蘿(Frida Kahlo)了,她設計的舞台上通通都是她自己。但真正讓我沈吟的,是片中從靈界到陽間,要經過某種「海關」手續,而那些心心念念要跨境、卻不被准許的人,對應到現世局勢,是對(美墨邊界)偷渡者的理解和同情。這背後的教育意涵,值得暗讚。

死者探望陽間,是一個觀光行程,米蓋爾反其道而行,則是一趟奇幻的歷險。《可可夜總會》的靈界是亡者在真正消逝之前的中繼站,這當中「來」與「去」的規則設定,則是這故事的創意。如同《怪獸電力公司》的人界/怪獸界關係,或《腦筋急轉彎》的潛意識樂園,「如果人間不再有人記得你,你的形體也會自靈界消失」,這樣的奇幻設計一方面直指人們汲汲營營在世間「留名」的潛意識,一方面呼應著劇情主軸,那些家族裡的情仇、羈絆、緬懷,和「可以不原諒,但是不能忘記他」的呼喊。

這就是恩克里奇對亡靈節的詮釋吧。上面說的供桌,是指墨國的家庭裡,傳統上會有個小房間,在祭祀這天擺滿了層層疊疊的裝飾搭配先人照片,類似日本女兒節的雛人形陳列台;而在《可可》的世界裡,如果人間沒有人擺出你的照片,你就無法在亡靈節這天前往(過不了海關)。至於落入靈界的米蓋爾,如果沒有得到先人的祝福(庇蔭),也無法回到陽間,好好過人生……

當這樣的祝福帶著條件,就變成某種控制,晚輩就會反抗,會寧願不要活。《可可夜總會》的夢想主題,讓電影不至於淪為單向地頌讚親情,頌讚長輩的關愛,因為關愛的一體兩面,是干涉和控制。在「千萬不准碰音樂」的家規背後,是一個個想唱卻被傷透了心、而不敢再唱的歌喉。片中第二讓我感動的段落,是米蓋爾的曾曾祖母「伊美爾達嬷嬷」在小巷裡,一時情急開了嗓,她要告訴他:我也曾有個音樂夢,是現實封住了我的口。作為一部音樂電影,《可可》的歌曲置入恰到好處,比起莫名地不好好講話就開始唱,這樣的情緒宣洩、轉換,才是真的合情合理。

全片最讓我感動的則是在中途,同樣說過自己「不會唱」的海克特,回到和其他孤魂們共住的地方,為了送朋友最後一程,他清唱了一段。那是在安靜的船屋上,原本熱熱鬧鬧、一直在奔跑的敘事終於喘一口氣,在那片沒有配樂的星光下,蓋爾.賈西亞.伯納(Gael García Bernal)的歌聲輕起,唱出了〈Everyone Knows Juanita〉——那一刻,請容我再一次用這個譬喻:是《可可夜總會》起飛的瞬間。

如果能記得,他就會永遠在。因為念念而不忘,當對方捎來迴響,那是看顧,更是聲聲地喚。在電影最後,是一對父女的隔空和鳴,這裡勾起的情感和《星際效應》相仿,甚至連結尾那一家團聚的鏡頭,都呼應該片的某個奇觀。「我一定要回去看她一眼」,「我好怕被她忘記」,《可可夜總會》即使沒有《腦筋急轉彎》的 Bing Bong 那麼豁達的失去,但關於成長,不論留得住留不住,這些都會變成力量。

每個人的心裡都藏著歌曲,那想要唱的慾望,來自背後的泉源,是思念,是掛念,也可能是等待。等待遠方歸來的、弦音再起的那一天。



【張硯拓】      
影評人,1982 年次,曾任香港國際電影節費比西獎評審,經營【時光之硯】部落格及粉絲頁十年,著有電影散文集《剛剛好的時光》。信仰:「美好的回憶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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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張硯拓
圖片提供博偉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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