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書報亭|以手工藝精神記錄電影,對抗遺忘:《L’Avant-Scène Cinéma》

電影書報亭|以手工藝精神記錄電影,對抗遺忘:《L’Avant-Scène Cinéma》

作者許境洛
日期30.07.2018

「《L’Avant-Scène Cinéma》並不是一本和其他雜誌一般的普通刊物,它是世界上唯一一本能如此規律且有系統地出版各電影劇本的雜誌;不管是電影史上的經典名片,或是較為不那麼知名,但對我們來說極為珍貴的電影。」

——《L’Avant-Scène Cinéma》(中譯:電影前景)於官網

創始於 1961 年,《L’Avant-Scène Cinéma》每個月出刊一期,每期選定一部電影,百科全書式的囊括此部電影的劇本、拍攝本(以影片最終上映版本為依歸,一個鏡頭一個鏡頭地將影片記載下來,內容包含台詞、鏡位、鏡頭運動、時間、地點、光線、布景和演員表演等)、導演的分鏡表手稿及豐富的訪談。

巴黎楚浮電影圖書館(Biliothèque du cinéma François-Truffaut)在館藏紙本目錄旁邊,放置了一本《L’Avant-Scène Cinéma》出刊至今總共 654 期的刊物索引,不難想像,如果將《L’Avant-Scène Cinéma》所有出刊過的期數一字排開,即形成了一個小型電影圖書館——654部電影的每一顆鏡頭都被詳實地記錄下來,影片上那些靈光般的剎那、那些毫無預警的閃失、那些讓人流連忘返的迴光,都在紙面上一一兌現。

在這快速變化的世界,一個鏡頭一個鏡頭地記錄一部電影。《L’Avant-Scène Cinéma》這樣手工藝般的行為,像是在所有人遺忘以前,一則搶救的神話。其中,2013 年出刊的第 602 期介紹的是賈克.德米(Jacques Demy)如今已成為歌舞片經典的《柳媚花嬌》(Les demoiselles de Rochefort),我們以這期來看這本雜誌是如何凍結那場發生在 Rochefort 的大型派對;不僅記錄下音樂、跳舞和飛上天的多色氣球,也緩緩道出當年還未可知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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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vant-Scène Cinéma》第 602 期介紹《柳媚花嬌》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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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媚花嬌》剪接大綱,右為德米的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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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媚花嬌》攝影機機位草圖(德米的手稿) 。

記錄是為了抵抗遺忘

《柳媚花嬌》講述一對渴望愛情,希望到巴黎各自發展她們音樂、舞蹈事業的孿生姊妹,最終在 Rochefort 獲得演出機會,大受好評,並且在當地尋獲理想情人的故事。故事初始,所有的理想都在遠方,不管是愛情、事業或是年輕時沒有好好珍惜的一段戀情,然而最終,都在 Rochefort 重逢、相遇。整部片使用繽紛佈景,近百戶人家的門窗為此重新漆上了令人欣喜的色彩,眾人舞蹈,眾人歌唱,再搭上知名配樂米榭.李葛蘭(Michel Legrand)的旋律,為期數週的拍攝更像是一個以城市為規模的宴會,螢幕上的歡欣歌唱在螢幕外一樣熱鬧歡騰。

然而,現實並不總是如此歡娛。電影 1967 年三月在法國上映,獲得廣大的迴響,三個月後《柳媚花嬌》英語版在倫敦上映,電影中飾演凱薩琳.丹尼芙(Catherine Deneuve)孿生姊姊的法蘭索瓦絲.多蕾阿克(Françoise Dorléac)(同時是凱薩琳.丹尼芙戲外的親姐姐)在前往尼斯機場準備飛往倫敦的路上,高速撞上路邊矮桿,車身起燃,車門卡死,她困在車內被活活燒死。當時她事業如日中天,生前最後一部作品《柳媚花嬌》裡二十五歲的美麗臉龐永遠留存在影迷的心裡。

2013年,當《L’Avant-Scène Cinéma》策劃本期專題之時,賈克.德米也已經不在。他與安妮.華達(Agnès Varda)在 1958 年相遇,1962 年結婚,1972 年產下一子馬修.德米(Mathieu Demy)。1990 年,賈克.德米過世,對外宣稱死因為罹癌,一直要到 2008 年安妮.華達對外揭露,大眾才知道當年被這位才子隱瞞的真正死因是愛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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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媚花嬌》裡的凱薩琳.丹尼芙及法蘭索瓦絲.多蕾阿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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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米手寫的劇本,左頁可看出歌詞是事先寫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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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媚花嬌》剪輯選擇。

大型派對的背後,是這些已經不在的人們。人事變遷讓留下的記錄更顯珍貴,這也是《L’Avant-Scène Cinéma》推出《柳媚花嬌》專題、詳細記錄這部電影的各個層面讓人大受震動的原因。為了抵擋消失,為了和遺忘奮戰,我們只能好好的記錄下來,一點一點,無一闕漏,那些已不存在的事物,從此以另一種形式永遠地活下來。


三分二十七秒十影格:德米的電影態度

雜誌收錄賈克.德米的工作手稿,包含劇本、分鏡表和每日拍攝行程表。閱讀這些文件讓我們能夠跟著創作者浸淫在整部電影的構思過程。從手稿的縝密程度,我們可以發現德米是以蜘蛛吐絲的方式一絲一線構築他的影像之網——剪接大綱上每個鏡頭的長度,除了常見的幾分幾秒,德米還標示了「幾個影格」,第一幕最後總長度德米是這樣寫的:三分二十七秒十影格。這樣的精確度幾乎無人能及。

專題中,《L’Avant-Scène Cinéma》團隊訪問了長期和德米合作的場記安妮.馬黑爾(Annie Maurel),她是這麼描述和德米的工作過程:「以場記的身份替德米工作就像在放假一樣,因為他總是把一切都準備好,所有的細節都了然於心。在《柳媚花嬌》拍攝現場,如果丹妮薾.妲西兒(Danielle Darrieux,片中飾演丹尼芙的母親)拿起一杯茶,他會告訴她該以什麼姿勢拿取、該怎麼擺放,一分不差。因為他絕對地專注,我們從來沒有連不連戲的問題。」她接著說:「拍攝現場沒有即興,沒有突然地玩笑動作,沒有任何猶豫,所有的事情都是絕對的精準。」(註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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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媚花嬌》每日拍攝行程表。

關於精準,跟德米長期合作的配樂李葛蘭說道:「譜曲前,德米已經把劇本寫好,同時電影中所有歌曲的每句歌詞都已經事先寫就,我因此必須從這些歌詞出發去發展旋律。」因為事先都已經縝密地思考過,「拍攝時,他不允許任何一個演員改動他的歌詞。」(註 2)

除了同事,《L’Avant-Scène Cinéma》也訪問了蘿莎黎.華達(Rosalie Varda)(華達與演員 Antoine Bourseiller 的女兒,德米和華達結婚之後,德米成為繼父)和馬修.德米。蘿莎黎提到:「德米的工作方式讓我印象深刻,他花很多的心力在準備他的電影,不管是服裝、佈景或是燈光,他透過講述文學或是觀看畫作的方式大量地和各藝術部門溝通。」「我記得常常看到我媽在她的工作室沖洗相片,放學回家,家裡都是化學藥劑的味道。我認為我媽是比較在實際層面上琢磨的人,而我爸,則比較像是個詩人。⋯⋯他非常專注在他那個時代的藝術潮流變化,不管是音樂、畫作,甚至時尚。」(註 3)

馬修則說:「德米在拍攝現場是不會再發明、創新的,他只是在現場看著他腦子裡完整想過的鏡頭在眼前發生,而華達則完全相反,我看過她在當場戲開拍前五分鐘,坐在一車前蓋上寫劇本。」(註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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蘿莎黎.華達訪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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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妮芙於 《柳媚花嬌二十五年了》(Les demoiselles ont eu 25 ans)的訪談記錄。

1992年,安妮.華達邀請凱薩琳.丹尼芙回到 Rochefort 拍攝《柳媚花嬌二十五年了》(Les demoiselles ont eu 25 ans),《L'Avant-Scène Cinéma》將訪談段落收錄到雜誌裡,將今昔螢幕內外的情感保存下來。凱薩琳.丹尼芙回憶和姊姊一起拍攝的狀況:「參與這部片讓我們兩個都像回到青春期還住在爸媽家時一樣,我們重新尋回了生活在一起的方式。法蘭索瓦絲當時住在我們爸媽家對面,我則因為早早有了兒子而搬出去住,我們偶爾見面但並沒有如電影裡一般深厚的姊妹情誼。拍攝這支片讓我們找回曾經的契合、親密,直到這支片拍攝完畢,我才意識到我有多麽想念這種和她相處的方式。」

她說:「《柳媚花嬌》是沒有時間性的電影。這部影片會留下,片中永恆追尋的概念會留下,記憶會留下。」她停頓些許,接著說:「我不會讓自己被痛苦的情緒打敗,至少我希望我不會。」(註 5)

專題最後收錄當年《柳媚花嬌》電影上映時的媒體反映、完整演員和技術人員名單以及完整拍攝本。拍攝本裡每一個鏡頭的推移狀況、燈光、演員表演、拍攝地點和時間都被詳實地記錄,為了對抗時間,對抗遺忘,對抗不可知且不可預測的離去,我們只能忠實地一一寫下,讓 1967年在 Rochefort 的笑聲、歡愉,及其背後無數的人們,穿越時間,永遠存在。

註 1~5|皆出自第 602 期《L’Avant-Scène Cinéma》,分別為 p.31、p.51、p.37、p.41、p.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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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媚花嬌》完整拍攝本內頁(由 《L'Avant-Scène Cinéma》 編輯團隊製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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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書報亭】
電影播畢,總有人獨自回到書桌前,不斷重返、回溯自己與電影面對面的漆黑時刻,化而為文。從有電影開始,就有人渴望書寫電影、閱讀電影。街道書報亭架上一本本電影雜誌,一篇篇電影文字;我們帶著電影而來,觀影者和電影工作者在此相遇、衝撞、爭論、和解、別離。電影書報亭,是深愛電影者的精神聚場;在此處,則是以法國電影雜誌為主的系列介紹文字。

【許境洛】
出生台灣,法國巴黎第八大學電影研究所導演組在學生。曾執導短片《泥娃娃》,並參與法國、比利時共同製作影集《事實上…》(En Fait…)的拍攝和製片工作。大學念劇場燈光設計,所以貪心的時候也做劇場。

#柳媚花嬌 #雜誌 #電影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許境洛
攝影許境洛
責任編輯溫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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