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休刊生活|
愛著愛著就永遠,陳玠安的音樂雜誌之路

後休刊生活|
愛著愛著就永遠,陳玠安的音樂雜誌之路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22.08.2018

後休刊生活:曾為了期刊賣血賣命的人們,你們現在咁無好好生活?作為媒體工作者,我們都心知肚明這是怎麼一回事。本次 BIOS Monthly 邀來曾在紙本期刊擔任過編輯一職、現已過著「後休刊生活」的人們,聊聊雜誌工作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而回到個人生活中,沿途的風景又是什麼樣貌?

採訪當天室外溫度再度飆破 30 度,和相約的咖啡廳內大概有 -10 度的溫差,唯一的聰明人陳玠安點了一壺熱茶,但後來還是不斷冷得發抖。在音樂雜誌深深走一回,人情冷暖嘗過一遍,再冷也能散發暖意叔味(雖然是哥靈魂老成)。「今天你們問什麼我都會盡力回答,畢竟我也很常採訪人,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嘛。」他以酷酷的姿態說出安定人心的話。

音樂期刊人生的起跑線:《Gigs》

對於陳玠安的認識,大多數人是從他的音樂文字開始。我們所知的主編陳玠安,是從音樂雜誌《Gigs 搖滾生活誌》(以下簡稱《Gigs》)開始的。2012 年,已有多年音樂評論經驗的陳玠安加入《Gigs》擔任主編一職,從音樂評論到雜誌主編,他有點像是那種「心想事成」型人物,「這是一個 dream job,我終於可以做到音樂雜誌的主編了,我覺得很棒,台灣那個時候已經沒有什麼音樂雜誌,人生可能也沒有太多這種機會,我對音樂雜誌這件事有很大的興趣跟夢想,所以就是去接,一個月後發現⋯⋯」這時,他才對於 dream job 皺了眉頭,一個月的生活,與各式月刊工作時程無異,第一週的題目企劃提案、第二週找尋適合的寫手、第三週開始不斷的採訪、第四週進製版廠、印刷廠,好不容易在這差不多以 25 天為循環的忙亂中走到尾聲,距離新的一個月僅剩幾天,編緝們選擇進入喪屍模式,睡死兩天兩夜。

該說陳玠安是學習能力超強的新手型角色,或是天賦異稟在一個月內打通任督二脈的武林傳人呢?「坦白講過一個月做到第二期結束的時候,我那個時候有一個心情是,其實已經知道怎麼弄了⋯⋯還要繼續嗎?好累喔,know-how 都知道了。」怎麼有種從十歲小孩口中聽到「我已經會高等微積分囉~」的羨慕嫉妒恨,編輯們咬牙摸石過河掙來的一點經驗,他一個月就把玩在手裡。或許是這樣的高度天份,從沒有編輯經驗的他獲得九陰真經後,逐漸將雜誌工作賦予夢想外的意義。

鎮日沈浸在音樂裡並非如外人所想全都是夢幻,當理想與現實接軌,他承認:「坦白說做雜誌的過程中聽音樂的時間少很多,少非常多,因為不太有時間認真聽一個東西⋯⋯,但是反而也就是這樣,可以去休假的時候,哪怕是坐一趟火車,也很珍惜那個聽音樂的時間。」過程中享受與掙扎相愛相殺:「享受就是有一種——哇我跟這件事有關係,比方說我們要寫一個報導或寫一個國外團的訪問,有時候剛好是我非常喜歡的樂團或音樂人,他可能在台灣知名度很低,可是我會把他做到四頁,那就是自己私心的想要把他介紹給大家,這樣的私心還滿有趣的。另一部份的是掙扎,真的太累了,身體上常出大大小小的狀況。」

三人編制的編輯團隊相互扶持,一個人病了,剩下的兩人扛,即使身體不堪負荷,仍舊一期挨過一期,天又亮了。「我們都會定期聚會,跟比較熟的寫手跟設計大家去唱 KTV,唱完再去吃桌菜,那時候關係很好,是一個緊密的團隊。他們會來我家看電視,一面弄東西一面喝酒,睡個四個小時隔天大家醒來就出門,然後一起行動,一個童軍團的概念。」陳玠安領導的編輯團隊是這樣打出革命情感的,但與其說是領導,更像難兄難弟:「我們沒有打卡、沒有請假(編輯團隊幾乎不進公司),我覺得大家都好辛苦喔,所以對大家好一點,我自己會請他們吃尾牙,自費而且還續攤續到半夜四點,我很希望營造一個大家都很投入在這份工作,並且覺得自己沒有白做的環境。」這就是所謂的幸福企業吧。

當年 12 月,《Gigs》宣布休刊,對於已步上軌道且生死與共的團隊來說可是一個重擊,對陳玠安而言遺憾當然不在話下,但期刊生活帶來的身體警訊已然亮起,這個停頓也成為一個重整腳步、休生養息的機會。人生的第一次休刊,回到家鄉花蓮,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簡單生活,睡醒便到朋友開的店聊天抽煙、讀書寫字,同時重拾文學寫作,「我覺得文學是我永遠可以回去的地方,反而是一個安全的感覺,如果我其他事都不做,就認真地回去寫小說。」

文學是我永恆的安心之地

在成為一位著名音樂評論者之前,一個高中生,寫了第一本散文集《那男孩攔下飛機》(後來,於 20 歲時出版),文學寫作對陳玠安來說是根,接觸音樂文字則是因對音樂的極大熱愛自然而為的產物。作為一個創作者,他曾慣於將自我切割成文學與音樂兩種創作人格,尤其在寫文學的時候,有著井水不犯河水的創作潔癖。「有一陣子我是刻意的在文學文字這一塊,不寫任何跟音樂有關的事情,甚至連這個場景在放什麼音樂,這個人喜歡什麼樂團,這個角色跟音樂有沒有關聯都做切割。」害怕被認定成一個只會寫音樂的人,加上由音樂帶入情境的手法對他來說太過輕鬆,選擇走更困難的路反倒有一種磨難的踏實,「然後我就放棄了,因為實在太難了,沒辦法做到。」同時擁有兩種天賦的人,越是要在體內分割自己混在血液中的能力,越是內傷。

這件事放空了一年,他已能坦然面對兩種創作交疊,「我現在可以做到的是,不會去想我要不要讓音樂的元素進入到文字,它不是一個 issue,有寫到就寫到,沒有寫到就沒有寫到,我已經過了那個比較尷尬的時候。」

他停頓了一下後緩緩地說:「我覺得那就是老了。」

休刊期間,陳玠安曾在報紙副刊與文學雜誌上發表過短篇小說:《光榮的一日》和《決勝球》。《光榮的一日》是他第一次嘗試驚悚小說,尊嚴之於人類帶來的毀滅、信念的瘋狂與脆弱全都流淌在他的字裡,陰暗潮濕卻帶著人性光輝的角落;《決勝球》描寫明星投手一路敗破的光景,即使人老珠黃不堪用,被揉皺了的信念還有最初的光彩。問到這些創作是否同時影射自己,他說:「難免啦,我覺得我的人生觀還滿悲觀的。」然而他筆下所寫人物之悲並非是惡,而是將善極大化後變形的悲慘,或許這樣深究惡的人,真正渴望的是赤子之心。

孩子,知道台壓專輯側標是什麼嗎?

如果說文學是本質是已熟知密語的芝麻開門,那音樂文字就是帶著他闖出一片冒險犯難的魔毯。本就愛聽音樂的陳玠安高中接觸到香港音樂雜誌《MCB》,當時台灣本土的音樂雜誌屈指可數,國外的音樂雜誌因而成了他認識樂團、曲風、音樂文字的重要文本。「我本來是寫比較偏文學類的東西,後來想說實在太喜歡音樂了,避不掉會寫這個東西,寫寫看就覺得很爽。」

痛快寫著的陳玠安就這樣一頭栽進了音樂書寫。2000 年左右,台灣當時的台壓片數量可畏,一張一張壓出來,市場一片火熱,台壓版專輯側標撰寫的需求量大,幾乎所有樂評人都被找去寫:「當時他們都會給白片(沒有專輯裝幀的一片 CD ),先把英國或美國來的音檔燒給我們,我們拿到的白片上面寫著沒有聽過的團,聽完憑直覺來判斷是哪一個樂風,然後翻一翻音樂雜誌上有沒有寫到這個團,mix 一下。」這就是台壓專輯上的側標。有維基百科又有各式音樂資訊的現在,回想起那個年代可說有種土法煉鋼的浪漫吧!現在他走進二手唱片行,還不時會被泛黃專輯紙上熟悉的側標嚇了一跳:喔!這我寫的。

從樂評、專輯側標到自己編起音樂雜誌,英國指標性音樂雜誌《NME》是影響他音樂評論很深的關鍵。「它最棒的功能是會推薦很多新團,用很誇張的方式,比方說出來一個新團就讓他上封面,封面上寫『英國北方最好的新團』,我就覺得喔~好我看一下,然後整個團發完一張專輯就消失了。」不僅是不灑狗血不到位的 slogan 加上強烈的編輯品味深深吸引陳玠安的目光,不怕得罪人的「實話樂評」更讓他愛到無悔,「我那時候看這些音樂雜誌學到一件事情:不要放過爛專輯。他們有的時候評論寫得之苛薄,滿分十分常常出現,但那種八分的我反而沒有興趣,他評什麼一分、兩分的,好想聽聽有多爛喔,可以寫得爛到這麼精彩,我真的好想知道,對音樂雜誌的想法是那個時候開始有的。」也成了日後做雜誌實話實說的準則。

從第二戰線《BARK》到一人評論誌

在花蓮休息半年後,笑稱自己是抖 M 的陳玠安帶著當時在《Gigs》的原班編輯團隊找到新的投資人,創辦了《BARK 音痴路》(以下簡稱《BARK》),「我覺得就是犯賤,我沒有熱愛工作、我就是犯賤,我覺得這件事應該要繼續下去,因為台灣有一個音樂雜誌是好事,我到現在都這麼覺得。」與其說《BARK》是一個全新的刊物,不如說它是《Gigs》的未竟之夢,堅持音樂雜誌需要具備其「功能性」,每期常態性單元有:專欄、演唱會現場直擊、新片樂評,秉持提供有用的資訊,扎扎實實地做了本台灣難得一見的音樂雜誌。

如果陳玠安的音樂雜誌之路是一部電影,劇情應是會讓觀眾抽氣連連。《BARK》做了七期後陳玠安接到即將休刊的消息,九局下半,汗水浸透背號 18,如同他寫《決勝球》裡中年失意的王牌投手,陳玠安站上屬於自己雜誌人生的投手丘上,使盡全力投出最後一球,帶著滿心誠意的,祈禱是一顆好球。儘管比賽是結果論,在最後一球第八期的規劃上,無論是編者的話或是特別開出的欄目「Last Order」,種種過程都為《BARK》做了即使不盡理想,但也掏了心肺的一場告別/告白。

「在音樂文字的世界,我們天天想你,天天問自己;雖然終究還是會寂寞,不過我沒有說謊。畢竟,我們都應該學習相信自己的方向感。那些下午我真的沒辦法下定決心要走,只知道並非一無所有,雖然真的也只能留下雜誌一本。只能在乎我們能在乎的,希望愛著愛著就永遠。」——節錄自《BARK》第八期,編者的話

離開平面媒體產業後,陳玠安在臉書上開設了「Highlight 獨立音樂評論誌」當起一人主編,「非常純粹只是自己想要寫、想推薦,比較輕鬆的感覺,我沒有想要找人來寫,也沒有下廣告,從頭到尾都沒有半毛錢花在這個上面,就是你喜歡你就來看,你沒看到也沒有關係,套用現在的話講是一個佛系的媒體。」另一方面,對他而言也是一個挑戰,「因為臉書只要文長超過五百字大家就沒有耐心看下去,練習把它寫得更短一點,看自己可不可以做到這件事,因為寫長已經不是難事。」雖然陳玠安老說自己很黑暗很悲,但即使休刊仍如此積極向上地再戰文字能力,其實就是一個不肯放過自己的認真人。除了時時檢討自己的步伐,有次他也因為思考和讀者的關係,在臉書上寫下一段給讀者的年末告白:

「你們是生活裡甘於思考,甘於特殊,且並不以此做為傷口的人。你們是有話想說,但不一定要說得全世界都知道的人;你們是默默一人吃飯,默默一人聽音樂,卻不輕易感到寂寞的人;在追從他人品味之前更樂於了解自己,且從來沒有停止懷疑的人。」

正當我們大呼這個告白也太暖時,比起張揚,更喜歡低調的他調侃自己說:「其實黑暗的人講暖的事情會特別暖,自己講。」

如今距離從事音樂雜誌已經兩年之遠,最後問他如果現在還有機會,會想繼續做音樂雜誌嗎?「我有想過要不要做那種一年只發一本,像 year book,年鑑類的東西,可能是針對一個曲風或者是專門講一個今年最有話題的、或最值得討論的幾個人,可能比較有搞頭。」面對台灣媒體當今已然是一個訊息太多的瀑布流,資訊性、情報誌類型的音樂雜誌於陳玠安而言在台灣生存的空間趨近於零,「我開始認真思考,大概是 2000 年左右開始聽台灣獨立音樂,開始有很多音樂節、獨立品牌,有人獨立發唱片,經營自己的群眾,live house 也更多了。其實 2000 到 06、07 年之間是非常黃金的時期,陳綺貞自己出來做變成一個很大的能量,真的有獨立的感覺。」對我們這些 90 後面對獨立音樂和流行樂幾乎沒有隔膜的屁孩們來說,我們懂聽,但不懂蛋生雞。認真魂使然,陳玠安希望有朝一日能為台灣獨立音樂史紀錄些什麼,理出個脈絡。

有鑒於休刊時的野生陳玠安最近時常出沒在各音樂現場擔任 DJ,我們也請他推薦三首適合在休息時播放的專輯:柔米 Zoomie 的新單曲《事物》是他最近能專注下來聽的一首歌,「我靜下心來的時候會想要聽一些這樣子的民謠音樂,聲音比較有特色的。」而習慣在看電影前先聽原聲帶的他推薦《范保德電影原聲帶》:「我滿喜歡先透過音樂認識,因為好像可以先有一些想像。我覺得很多時候我們都太追求聽一首歌了,或者一個旋律、一個 hook、一個可以跟著唱的東西,但我很多時候聽音樂比較喜歡它沒有那麼多明顯的旋律線,但聲音經營很有細節。」在通勤或環境吵雜時,他則推薦 Deafheaven《Ordinary Corrupt Human Love》,heavy 的音樂使他安靜,輕盈的旋律則帶他往思慮的漩渦裡越爬越深。實在忍不住把廣告詞「世界越快,心則慢」作為送給陳玠安的橫批。

面對休息,陳玠安似乎必須過動,唯有勞動與書寫得以讓他安歇,寫音樂的時間早就超過十年,但再度聊起,那個 17 歲少年仍坐在教室喜滋滋地翻看剛買來的《NME》,指著斗大標題笑罵:「幹太誇張了吧!」同時迫不及待和我們分享,他音樂宇宙中一束束橫飛的吉光片羽。還是能從他酷氣十足的瀏海下看到那個 17 歲少年的眼光,同樣炙熱,同樣認真。

休刊の快問快答

Q:休刊時喜歡收看的期刊?
A:《NME》、《MOJO》、《UNCUT》。

Q:休刊時喜歡待著耍廢的場所?
A:家,我很宅喜歡待在自己的地方。

Q:耍廢時的必備物件?
A:我希望有一台可以 24 小時播放球賽的電視,我希望我看到那個電視的時候他就是在播球賽(足球、棒球、網球),希望那個電視夠大(52寸),有可以吸菸的地方,越安靜越好。

Q:休刊後的新興趣?
A:養貓(樂於當貓奴的抖 M)、看脫口秀節目(喜歡像阿伯一樣開著電視睡覺,被關掉就會醒來)。

Q:一個代表你休刊生活的動物?
A:《動物方城市》的樹懶。

Q:心中理想的休刊 icon?
A:獨角獸,不存在可是很奇特,虛幻美好怪異,我可以再講一個嗎?(發現自己太怪,真的很獨角獸)。YMO(Yellow Magic Orchestra),坂本龍一、細野晴臣、高橋幸宏,他們三個人就是以前年輕時帥帥的,可是現在都是很有質感的歐吉桑,我追求的就是成為一個有質感的阿伯,老了也很認真在做事。(認真魂再度爆發。)

#BARK #Gigs #陳玠安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封面統籌溫若涵
採訪陳祖晴 Allison Chen
撰稿陳祖晴 Allison Chen
攝影王晨熙 hellohenryboy
責任編輯李姿穎 Abb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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