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不是反映現實,文學就是現實——專訪朱宥勳

文學不是反映現實,文學就是現實——專訪朱宥勳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02.05.2017

比預定時間早了一些出現,剛結束上一個行程的朱宥勳,在點了一杯神秘的橘黃色有果粒飲料後,坐定位和我們閒話家常。出版過短篇小說集《誤遞》、《堊觀》,以及長篇小說《暗影》,朱宥勳是少數致力於文學科普的台灣小說家,繼三年前那本《學校不敢教的小說》之後,這次他帶著《只要出問題,小說都能搞定》來和讀者對話。

這本書收錄了他近幾年的網路「戰績」,包括〈你為什麼忍不住收看連柯爭霸〉、〈一支 MV 可以毀滅校譽嗎?——中山女高與《戀我癖》爭議〉、〈為什麼作文裡都是阿公阿嬤〉等多篇在網路上引起不少討論的時事分析,但有趣的是,宥勳用後設手法拆解了自己寫評論時的文學技巧,開腸剖肚不怕人看。

外頭很冷,但我願意去搬糧食回家

許多台灣人一輩子最後一次接近文學作品,是透過高三那年的國文課本,文學對大眾而言一直有種高冷的形象,尤其作家這個職業也時常神秘地令人難以恭維。宥勳卻一反常態,對「文學有用」、「知識有價」這類離地面比較近的想法相當在意,我問他,是否擔心過圈內人的眼光,畢竟文學人,好像不能幹些媚俗的事。

宥勳笑說,這是個好問題,他要分成理性面和感性面回答我。他說,理智上他對這件事是不在意的,因為他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我一直有個數字感,這幾年《晚安詩》、《每天為你讀一首詩》這些粉絲專頁都有很高的按讚數,代表大家對文學的東西是很能接受的,但反觀《印刻文學》、《聯合文學》的就有落差。」這其中的落差去哪裡了?宥勳認為,這些人是文學的潛在愛好者,只是目前文學的可親近性比較低。

「因此我會願意去出版這種書,去試著接近那些人,文學圈是我的家,外面很冷,但總需要有人去搬東西回家,糧食都快吃完了。只是情緒上我當然還是在意這些家人對我的想法,如果是一些圈內人、資深文學讀者讀到這本書,一定會覺得講得太淺了,如果有一天朱宥勳在文學史上留名,也絕對不會是因為這本書。但這個評價是公平的,說我媚俗也好,我在意的是我能多大程度去擊中那些平常不讀文學書的人。」

宥勳拿文學圈當家,冒著可能不被認同的風險,還是想要站在浪頭上,去做自己認為有必要的事。他內心還是有焦慮的,但家人是如此,即便再如何劇烈爭吵,還是會在夜裡為你留一盞小燈,只要門不上鎖,對宥勳而言就是在外闖蕩時很大的慰藉。

文學反映現實?文學就是現實

文青魂在建中時期被滋養,宥勳曾不只一次說,當時的自己認為文學是純潔的,不該跟紅塵俗事沾黏,創作者應該專心致志地發展自己的文學成就。高中時期的他應該不會想到,十多年後,朱宥勳成了台灣數一數二與社會緊緊相連的作家,他說,真正開始面對現實,是在清大讀台文所時。

「比較明確有這種感覺,是台文所的時候,台灣文學很喜歡寫實主義,但我以前也很不喜歡這東西,因為,不可諱言,這種作品都寫得蠻爛的。」1960 年代以前,寫實主義是台灣文學的主流,後來才被現代主義取代,宥勳認為那段時期的寫實主義作品表現太差,無法吸引人。直至 2012 年以後,台灣新一波社會運動蠢蠢欲動,反媒體壟斷、大埔事件、太陽花學運,他漸漸感受到現實的召喚。

「那是一種,對寫作者的誘惑。我覺得這十年,台灣小說正在進入新版本的寫實主義,譬如說伊格言《零地點》、葉淳之《冥核》,或是吳明益的所有小說,都是這個意義下變形的寫實主義,它們保留了那份精神,但用更好的方式呈現。所以說,小說能不能反映現實,爭論應該要在這個時代結束,因為有人證明給你看了,我也不想再用『反映』這個詞,我想說,文學就是現實。」

文學就是現實。這件事能在宥勳的書裡被驗證,這是個前所未有的神奇世代,人們和媒體這麼近,所有人都像站在巨大舞台上共演一齣戲。世界,就是一部巨型小說。

「所以說,文學已經不是我價值判斷上的有用,而是事實證明它真的有用。我也有懷疑過『真的可以嗎?』,但就是真的可以欸,救命啊。我前幾天在一個演講上,分享小說裡的角色如何塑造,拿顏寬恆的消波塊公仔當例子。小說就是這樣,如果想要讓讀者對一個角色改觀,只要讓他出現一次反常的行為就好。無論你覺得顏家多麼十惡不赦,他做了消波塊公仔之後,你就會突然覺得他蠻可愛的。」

開始用小說的眼光理解世界,許多荒謬難解的事不再那麼令人困惑,每個人都能像外表看似小孩、智慧卻過於常人的名偵探柯南一樣,看穿流動在世界上的黑色幽默。

世界,為什麼需要小說?

不過,當作家終於開始關心世界了,世界仍然不關心作家。宥勳說,1980 年代以前,台灣的知識份子將讀小說視為認識台灣的方式,想要理解工人,就看楊青矗,想要認識小市鎮,就得看陳映真,這是大家不用明說的默契。可是,現在的人,為何能跳過小說,直接拿起《做工的人》,或是《二十一世紀資本論》?

「這樣的話世界為什麼還需要小說?小說好像變成一件很虛無的事情。直到這幾年我開始寫專欄、時事評論,我才發現這些東西是可以用的,另外,我覺得文學在這個時代必須要多做一點,讓讀者看小說,除了能認識世界之外,還可以得到目前大部分學術理論可能還無法解釋,或是說不清楚的東西。」

啊──褚杰楷退十幾步助跑,朝我衝刺過來。他努力的時候最可愛了。幹,去死──他盡全力推窗砍進我的褲襠。⋯⋯查某體去死啊幹──謝謝你,褚杰楷,你曉得我愛你,所以你雕刻我,砍掉不要的器官,看,褚褚,褚褚,我流血了,那兩顆骯髒的肉球,林奕誠向你們說再見。滾去泰國吧林奕誠幹──用力啊褚褚,用力,多餘的東西沒了,你就進來,噢,你進來了,我好痛,我好開心,初夜可以獻給你。——林佑軒〈女兒命〉

宥勳舉了林佑軒的短篇小說〈女兒命〉為例,敘事者作為跨性別者,雖然是生理男性,但體內住著女生的靈魂,他喜歡上了籃球隊的男生,卻換來對方的驚慌失措。「這個異男覺得如果跟這『娘娘腔』、『查某體』妥協了,他的陽剛氣息會受到損害,他沒有應變能力,只好霸凌他。他把敘事者卡在窗框上,拚命用窗子砍他的生殖器,敘事者卻進入一種意識流狀態,認為喜歡的男生是知道他不想要自己的生殖器,才幫他砍掉,而砍掉之後,他就可以進來了。」

沒有外生殖器之後,你就能進來我裡面了,之所以那麼痛,是因為那是我的第一次。結果,這個異男霸凌完敘事者,沒有一絲殺紅眼的痛快,反而自己崩潰,哭了起來。

「雖然故事裡沒有描述敘事者的表情,但我猜想他可能依然含情脈脈地看著喜歡的人。如果他哭了、覺得受委屈,那異男會覺得自己完成了同伴的交代,保住了自己的陽剛氣質,但他卻接收到一個溫柔的笑。」宥勳說,這就是小說能做到的事,它不僅告訴我們跨性別的故事,還更立體地呈現了周邊系統的失能,這種東西若要用理論的語言去描述,會變得相當困難且複雜,而小說,只要給一個笑,就解決了。

找洞,做補位的人

宥勳一直努力把文學拉回地面,試圖找到潛在愛好者、揭開文學神秘面紗,我想,他心中應該有所謂想要達成的核心理想或價值才對。但他卻搖搖頭,說他不認為自己是能看見全局的人,反倒比較喜歡做個補位者,哪裡有洞,就往哪裡補。

「以前大學時期打壘球,我也喜歡當補位的人。這就是為什麼我其實無法認同那些批評林立青的人,你跑過來說『欸你這裡有洞』,那你去補啊,你跟他講幹嘛,他也做不到嘛。」每個人做到自己能做的,剩下的,就是各路補位者該接手了。而宥勳現在看見的,就是文學教育的洞,他認為國文是所有學科裡設計得最糟的一科,唯有砍掉重練,方才有救。

「國文科的課綱,是最落伍的,根本沒有脫離戒嚴時代,不是說它威權,它只是保守跟迂腐,每一科都離開了,它還在那裡轉來轉去,轉得很開心。文青圈子外的人若透過課本去認識文學,就會對文學有壞掉的想像,即便他可能對文學有興趣、是我們的潛在客戶,他自己也不會知道。你說我真的很在乎小說能不能拿來用嗎?這根本不是我核心的思想,只是我想給你看,文學其實可以有別的樣子。」

從《學校不敢教的小說》到《只要出問題,小說都能解決》,宥勳有計劃地帶領讀者從閱讀走到創作,接下來他還有兩個想法要實踐,首先是將作家還原為人,再來則是把文學理論好好說清楚。

「你說白話文很簡單、台灣沒東西教?我就用《學校不敢教的小說》告訴你,它比課本上的東西難的多;課本上的作者介紹多無聊,我要讓你重新想像作家、想像文壇,作家們的職場生活是什麼樣子?林海音作為一個主編,最難的是什麼?陳映真作為憂鬱的小說家,他也不只是耍憂鬱而已。最後,因為我知道筆戰怎麼打,就不要浪費(笑),我想透過台灣文學論戰告訴你什麼是文壇政治,它其實是跟外面世界有勾連的。」

閱讀教材、創作教材,加上對文壇場域的再認識,這是宥勳理想中更立體地親近文學的方式,而在我眼中,這是戰神的溫柔。他對文學有愛,而且愛得很多,因此才希望將文學的更多面貌如實揭露,當作家還原為人、文學被從高塔上解放,它便再也不是文青限定,而成為即便不是文青,也能淺嚐幾口的美好。

採訪後記

對宥勳有些關注的人,會發現他這一年少了許多網路衝浪。他說,一來是因為之前有養店壓力,邀稿幾乎來者不拒,但現在比較沒有經濟壓力了,二來則是真的對網路大浪有些倦怠、感到消耗。

這天專訪結束,他就要展開為期一週不能回家睡覺的環島旅行,到各縣市的小書店裡和讀者聊聊天。這樣做賣不了幾本書,但他說,網路大浪裡每個人都面貌模糊,他現在只想老老實實地把讀者的臉看清楚。

「網路的東西我會繼續做,但我現在覺得線下的東西反而更有趣、更親密。雖然這樣會消耗另一種精神,但反正都是要消耗的嘛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了好久,笑著笑著就哭了。(開玩笑的)

 

《只要出問題,小說都能搞定》

作者:朱宥勳
出版社:大塊文化
出版日期:2017.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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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採訪陳芷儀 Rachel Chen
撰稿陳芷儀 Rachel Chen
攝影王晨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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