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56】找到限制,然後找到自由|鄭秉泓

【金馬56】找到限制,然後找到自由|鄭秉泓

作者鄭秉泓
日期25.11.2019

相信很多關注第 56 屆金馬獎的影迷,在台灣時間 11 月 23 日當天一早起床,便從社群媒體同溫層的訊息中發現了完整評審名單。因為中國的國家電影局抵制,不僅多數中港電影不敢報名或者報完後緊急退賽,就連向來隨著入圍名單揭曉的評審陣容,除了發布的兩件新聞之外(王童擔任評審團主席,日本演員永瀨正敏擔任決審評審),也遲至頒獎典禮當天才正式公佈。

因應報名階段撤賽頻頻的政治風波,今年評選方式也做了些許改變。首先是初選階段有三位評審同時兼任複選與決選階段評審,他們分別是初選階段劇情長片類的瞿友寧和黃進,以及動畫類的邱立偉,恰好都是導演。在今年十七位決選階段的評審中,總計有多達十位導演(劇情、紀錄、動畫導演合計),與去年六位、前年九位、再往前的七位和六位相較,是這五年比例最高。再從決選階段的評審國籍來看,今年外籍評審有三位(去年八位);評審性別方面,今年女性評審三位(台灣女性主義權威張小虹老師、紀錄片導演蕭菊貞、造型指導鄧莉棋),數量只有去年的一半。

針對以上分析做出一個結論:這是一個由台灣電影圈的大家長王童導演領軍、男性居多數的台灣中生代電影人共同組成的評審團,其中王童和陳懷恩經歷過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台片輝煌,至於陳玉勳、易智言、瞿友寧、鄭文堂、蕭菊貞以及蕭雅全則是在九十年代中後以至二十一世紀初期完成首部長片,他們走過台灣電影市占率跌至百分之一以下的谷底,也見證了《海角七号》掀起的台片復興,今年金馬獎遭逢巨變的關鍵時刻,由王童帶領這幾位中壯派創作者共同評選,所做的決定於是格外具有意義,而由得獎結果去反推其評選脈絡及邏輯,亦比往年更加清晰得以理解。

從早年濃厚的官方政治色彩到如今戮力改革自我提昇終成華語電影最高榮譽,金馬獎的核心精神,始終是四個字:自由、開放。

因為自由開放,所以只要片中二分之一以上對白為華語或華人地區使用之主要語言、方言(若無對白,則主創需半數以上為華人),便具有報名參賽的權利,不會因任何技術問題或是政治干預而被排斥在外。如果有幸得獎,你可以在台上暢所欲言,沒有時間限制,沒有意識審查,能夠憑藉實力上台,世界便是你的。

去年總計 667 部影片報名金馬獎,其中劇情長片多達 228 部,今年因為中港片因政治因素影響湧現撤賽潮,報名影片總計 588 部,劇情長片跌落至 91 部,只有去年四成,但是金馬獎並沒有因為中港強片的缺席而讓「華語電影最高殿堂」這個名號蒙塵,歷經嚴密審慎的評選過程,本屆的複選評審依舊提出一份具有視野、年度象徵性的精彩入圍名單,而十七位決選評審則做出一個評選脈絡清晰、極具說服力的決定。即便獲獎結果無法盡如人意,每位關注金馬獎的影迷心中總有或多或少的遺珠,但第 56 屆金馬獎把主要獎項頒給《陽光普照》、《返校》兩部台灣電影之餘,不忘關照新加坡的《熱帶雨》、《幻土》和馬來西亞的《夕霧花園》,其他如《狂徒》、《我的靈魂是愛做的》、《下半場》、《灼人祕密》同獲肯定,看完這份得獎名單如果只在意台灣電影獲獎總數為何?是否再創新高?那未免格局太小,因為在這個由台片、香港獨立電影、新加坡和馬來西亞華語片共同角逐的競賽場域裡頭,金馬獎除了秉持一貫的自由開放,真正重要的在於如何產出一份「有觀點」的片單。

劉德華領軍的評審團把最佳影片頒給《神探亨特張》、李安當評審團主席那屆頒給《爸媽不在家》、許鞍華那屆頒給《八月》、吳念真那屆頒給《血觀音》、鞏俐那屆頒給《大象席地而坐》,每屆得主乃是不同時空不同評審組合相互說服的結果,各有各的觀點及脈絡緣由,金馬獎所要確保、捍衛的並不是「結果本身」,而是尊重這個觀點的產生,確保結果在產出過程中是經過嚴謹審片與辯論,且不受任何外力干擾。所以說,報名數量的多寡,中港片有無參賽,對於金馬獎來說從來不是重點,少了某些好片來角逐固然可惜,但最重要的仍是謹守遊戲規則、確保參賽者權利、以及榮耀電影人。

金馬獎的設立很政治,直至半世紀後的今天還是擺脫不了政治。不過早在本世紀之初,金馬獎就婉拒政治人物上台說話(不會拒絕他們觀禮),即使去年最佳紀錄片得主傅榆的發言觸發連串政治動作,今日的金馬獎依舊保持一種不卑不亢的態度,只說真話,以捍衛影人、捍衛創作為最高指導原則。於是,當我們把沒有中港巨星來走紅毯頒獎、沒有知名跨國品牌贊助這些受政治影響的「結果」視作「減法」,那麼在扣除這些因著恐懼而消失的旁枝末節之後,「榮耀電影人」這個初衷反倒更被突顯出來。

「榮耀電影人」說得輕鬆,但要做到真誠懇切而不流於矯情或敷衍,有一定的難度。本屆金馬獎頒獎典禮以改編自音樂劇《台灣有個好萊塢》的《有一陣人,追求一个夢》華麗歌舞秀開場,多次入圍金馬獎配樂項目的王希文和「瘋戲樂工作室」眾夥伴用戲而不謔的活潑方式輕輕調侃了今年中國電影屢屢面臨的「技術問題」干預,找來能演能唱的金馬獎新人獎得主李千那用歌聲串場,讓電影新秀孫可芳陪同經歷台語片黃金時代的資深演員王滿嬌一起回憶半個世紀以前年產量超越百部的台灣電影風華——這是歷年最好的開幕式,用歌舞將不同語言、類型、台上和台下串連起來,加上王希文把金馬獎頒獎旋律〈金馬奔騰〉和音樂劇無縫接軌的高超編曲,有創意且大器,既本土又全球,懷舊不忘時尚!

「榮耀電影人」不能虛應故事,也不是錦上添花,就拿頒獎典禮現場發送的場刊來說,前幾年是幫入圍的演員、導演拍沙龍照,美則美矣但總覺得太有距離,今年拍照對象擴大到所有入圍者,而且還加碼錄製訪談,場刊放不下必須裁剪切割的圖片與影音檔,都可以在網路上找到完整版,這是華語電影圈其他電影獎未曾有過的創舉,偏偏這竟然只是大會榮耀影人的起步。

每個獎項的入圍片頭就更精彩了,今年不用制式字卡,而是由擔任視覺設計總籌的 JL Design 羅申駿邀請 23 位囊括台港星馬的新銳導演(多數來自曾參與金馬電影學院的學員)以各自的創意去詮釋獎項的意涵,然後再由資深的電影工作者把入圍影片、影人名字唸出來,例如「最佳男主角」找張艾嘉來唸入圍名單,曾英庭拍攝的片頭只見一名外籍移工背著金馬獎座,悠哉悠哉騎著電動機車,背景音樂有點西部片調調,仔細一看卻是不折不扣的台灣鄉間景緻。曾英庭用了意想不到的方式顛覆我們對於「男主角」的想像,也呼應了前作如《最後的詩句》對於勞工、《高山上的茶園》對於移工的關注。

不只曾英庭,每支入圍片頭都是驚喜。《通靈少女》導演陳和榆找隻貓來亂入,沉睡的貓咪躺在電腦上面,壓著鍵盤打出一行行毫無邏輯的符號,這是他對「最佳改編劇本」一次幽默的翻轉,而擔任旁白的則是曾以《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獲得最佳原著劇本獎的小野。至於負責詮釋「最佳原著劇本」的曹仕翰,用生孩子的痛苦與榮耀來比擬催生劇本的感覺,由得過四次原著劇本、一次改編劇本的吳念真來唸旁白。又比如《分貝人生》、《樂園》的編劇梁秀紅,以水的不同型態和流動來詮釋「最佳劇情短片」,有別於其他獎項請台灣新電影指標性人物或者赫赫有名的金獎得主來獻聲,為本獎項宣讀入圍名單的是演過上百部學生短片的「蔡爸」蔡明修,這真是令人感動萬分的一刻,蔡爸從來沒有機會入圍金馬獎演技獎項(提名過第50屆年度台灣傑出電影工作者,並未獲獎),而這支片頭無疑肯定了他對於眾多新銳導演的啟發。

金馬獎,不是只有入圍或得獎者的金馬獎,也是所有熱愛華語電影觀眾的金馬獎,更是所有電影工作者的金馬獎。這屆金馬獎頒獎典禮,像是一場小而美的溫馨聚會,參與、出席的每個成員都被悉心對待,用最有影像感的方式做出傳承,貫徹了「尋找黑馬」這個年度主題。猶記侯導和「廖桑」廖慶松常說的一句話:「找到限制便找到自由」,這句話值得所有創作者銘記在心,甚至可以成為金馬獎的座右銘。如果中國杯葛就是金馬獎的限制,那麼第 56 屆金馬獎用實際行動向全世界證明,金馬獎是自由的,在台灣創作、評選、辦展都是絕對自由的。有了自由,接下來便無所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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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鄭秉泓(影評人)
責任編輯溫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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