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之圓,一個導演的起落之間:專訪張作驥

生死之圓,一個導演的起落之間:專訪張作驥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12.11.2019

「不要看不要看,這個電影不好看。這部片子有很多問題,自己狀況不是很好。剛出來嘛,你知道我的事嗎?很多人一直希望我趕快,我說我不行,我還沒有沉澱夠。」

「唉⋯⋯《醉・生夢死》也好難看喔。那是一個狀態,你要把狀態拍出來。我已經破了很多紀錄了,第一個被關的導演、第一個什麼什麼⋯⋯一大堆。生命有很多事情,都不是我們的預料,三十年前我剛進入這個圈子的時候怎麼知道我會有今天?防這個、防那個的。我們看到電影圈生活糜爛,所以我選擇離開電影圈,自己在景美這邊做一個工作室。所有人,朱導演、侯導都在罵,說我什麼活動都不參加。我不喜歡,我只是想拍電影。」

一個問題都還沒問,張作驥邊泡茶就邊說了許多,有關他的人生,有關電影,及兩者分不開的糾纏。世人很難忘記張作驥在《醉・生夢死》首映當天,因性侵女編劇一案入獄服刑的戲劇性。後來,他與受刑人、獄方合作拍攝《鹹水雞的滋味》,由受刑人當演員、攝影的低成本製作拿下台北電影節最佳短片獎,又像是拚一次劇情大轉。

我們抵達工作室時已傍晚,一整天採訪行程,我說辛苦了。他說,不會,比被一群記者拿著麥克風包圍好多了。現在還有人理你,要感激。

張作驥即將上映的長片《那個我最親愛的陌生人》(後稱《陌生人》)裡也有個剛出獄的角色叫小夢(李夢飾)。小夢為男友頂罪,在監獄裡待了六年,出來後依然飛蛾撲火般回到渣男男友身邊,造成她生命裡一種不可避免的悲劇性。而張作驥在監獄中琢磨出這個角色的一往情深,也像他自己不斷回到電影,無論未來是喜是悲,反正他是繼續拍定了。

告別母親

《陌生人》劇情敘述小夢返家後,一家人隨之而來的變化。曾是京劇演員的父親張軍雄(張曉雄飾)阿茲海默症逐漸惡化,至今仍常登上歌仔戲台的母親王鳳(呂雪鳳飾)任勞任怨照料,卻因為丈夫昔日好友的到來,激發出幾十年累積的不滿。小夢因入獄錯過兒子阿全(李英銓飾)的成長,但她越想修復與兒子、與男友阿文的關係,裂縫卻越大。一個家,竟可以有那麼多種陌生。

家人的疏離,來自張作驥的獄中經驗。「隔一個鐵窗,看到我兒子來、我所有朋友來看我,和我相處十年的人,為什麼看起來都那麼陌生?因為我不知道你跟我碰面那十分鐘之外的所有事情。」物理空間的隔絕,產生了心理的距離。在獄中時間漫長,身邊的人大多背著無期徒刑,他也對記憶、時間的遺落有感,以此孵化《陌生人》核心,寫一個有關家庭、遺忘的劇本。

等張作驥出獄,才發現自己筆下寫的阿茲海默症,就在母親身上蔓延。疾病改變了母親,也改變了他們之間的關係。

張作驥心中母親一向是強悍的。他在獄中兩年四個月,母親只去過一次,離開後傳信說:我不會再來看你,我在外面等你出來。她生活得規律方正,連天花板都會定期擦拭以保明亮,亮到有種壓迫感。張氏電影裡女性常見類似特質,是他持續與齊整的母親背影對話,「《當愛來的時候》是拍我對我母親愛的害怕。妳的愛是一種刀,我愛妳、我真的很愛妳,但我又滿身傷啊。」

被判刑後他做了個夢,夢到母親全身是蛆。他幾乎是為了那個場景拍《醉・生夢死》,「你把蛆拿掉,這個電影有什麼?我說實在話⋯⋯所以我是恐懼,《醉・生夢死》面對母親,是恐懼。」

這樣的母親,在他出獄後漸漸不記得身邊的人是誰,把糞便塗在自己身上也無所謂,在家裡還喊著要回家。張作驥的生活因照顧母親而轉移了重心,他的電影也是。《陌生人》當中,張軍雄要孫子阿全幫他念一封母親的遺書,「那是我媽媽寫給我的遺書改的⋯⋯連『母 惠婷』都是我媽媽的名字啊。」而電影殘留許多蝌蚪、青蛙與蜻蜓的畫面,看似是環境描摹的瑣碎片段,實為他做了大片割捨後留下來的寫意。

小夢的外號「小蜻蜓」在定剪時沒有出現,對應的是另一個消失的角色「小青蛙」,她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小夢出獄入獄之間,兩人因為阿文產生情感糾葛,最後對峙不惜剪去對方手指——張作驥講得出神,猙獰形容那針鋒相對。但這些全都剪掉了,「一發現『家』的故事不完整,失智症這件事被削弱,我就罷了,直接把它刪掉。」從 187 分鐘大刀揮成 116 分鐘,拍完才捨去的畫面他並不感到可惜,因為經歷過與母親的步步維艱,張作驥把小夢這個更生人重新面對世界的掙扎,讓給了家庭與遺忘。

「所以我就說,這部片我是跟我母親告別,說再見了。她辛苦走完一生了,我自己也覺得自己對母親這個概念,必須要重新來過。」並不是說以後不拍母親,而是或許往後張作驥電影裡,可以有不一樣的母親形象了。

 

命運需要沉澱

談這幾年的經歷,張作驥常提及緣份,或說命運。

某天照顧母親空檔,他上樓洗澡。一向在母親身旁打地鋪的他,難得在樓上自己房間睡了一下,一睜眼已經晚上八點,下樓,一摸母親,身體已經又冰又硬。「我也不知道這五個月來,為什麼我只有那天在樓上睡著。我如果在她旁邊睡覺,她會痛什麼的,你說不急救嗎?一定要打電話叫救護車吧。」

直到法醫提醒他才發現,母親和父親離開的日期是同一天,相隔十三年。「我只能說,唉,她連走都怕我太懶,怕我忘記了。」 

巧合很多。他在監獄裡,遠方有人喊他導演,轉過頭來竟是故人。「我覺得人生充滿荒謬,我碰到太多那種很怪的事情,我今天想碰到誰、就真的碰到。我的媽啊,還碰到《忠仔》的男主角。」1996 年張作驥《忠仔》以寫實語言、生猛敘事講述少年的成長故事,阿忠被媽媽逼著學八家將,在江湖兄弟的修羅場裡抵抗現實的殘忍,依然保有不被馴服的眼神,首部作初登場即大獲好評,標誌了張作驥導演生涯的起點。二十年過去,沒想到是在監獄再相見。

再更以前,還沒成為導演時其實張作驥是想當攝影師的。有點分不清楚他是不是在開玩笑,「但我不夠格,因為抽煙啊,以前底片時代,抽菸不能當助理。我視力不好也不行,所以當導演,緣份吧。」

緣份牽引他到導演這條路上,但越往前,越感覺學無止盡:「有一陣子,我非常以為自己了解電影。我當副導演時我覺得很夠,我想當導演。後來某一年好像金球獎頒終身成就獎(註:應為 1990 年奧斯卡終身成就獎)給黑澤明,黑澤明上台說:『我不確定自己知道什麼是電影』,我心想,蛤?黑澤明都講這樣,那我是什麼東西啊。所以我就多做兩部戲的副導演。」 

他感覺命運不斷在教訓他,「我們以為自己懂很多東西。上天覺得我以前不夠用功,不看書不寫字⋯⋯我不想看書,我也不看電影,這次進去(監獄)幾千本,我看不完。每天規定自己四本,每一本書要寫一千字,規定自己。」

張作驥說,外型緣故,常有人以為他混過黑道才把那麼多兄弟故事拍得精彩,其實並不是。他在監獄裡才真的見到眾生相,也深切感受更生人的無奈,像《鹹水雞的滋味》主角龍祥,後來也出現在《陌生人》裡與李鴻其交頭接耳,但現在又進去了。種種衝擊,人事與命運的不可解應該消化成怎樣的作品,他一時半刻還說不清楚,就是還要沉澱,「所以我的日記七十萬字,目前還不碰。明年應該七月,再看看日期,我會去寫一個監獄片。」

李老師們,金錢與理想

《鹹水雞的滋味》一開始平穩掃過受刑人所有物,牆上掛著各色閱讀,從《六法全書》到《商業週刊》,情色雜誌翻完也可以看《被討厭的勇氣》,像在記錄張作驥的密集補課。他把閱讀的收穫放進《陌生人》裡,電影有條支線由李幼鸚鵡鵪鶉小白文鳥飾演的「火雞哥」展開,火雞哥日常頂著雲朵般的頭髮、載著一隻火雞收破爛。關鍵一場戲後,阿全在他的車上發現了小津安二郎的書《我是賣豆腐的,所以我只做豆腐》,那是張作驥獄中讀了深深感動的書。

「他(小津安二郎)跟演員相處方法跟我很像,啊,應該是我跟他很像啦。就哇,找到知己。後來我跟李老師講,這本書影響我很深。我還做筆記,我發現他講的話,就是 1996 年《忠仔》到現在我常常跟演員講的,我常跟他們講吃飯的事情,但人家是大師啊⋯⋯」 

李幼鸚鵡鵪鶉小白文鳥一直是張作驥口中的「李老師」,當年他讀新埔工專電子科要轉學插班考文化大學戲劇系影劇組,桌上就擺著李幼新的書,「否則我們怎麼懂電影?什麼叫藝術啊?第一題『什麼叫藝術』,我就瘋了。」

《陌生人》當中,李幼鸚鵡鵪鶉小白文鳥有一場與李烈爭執的對手戲,李烈一開始還以為要和張曉雄對戲,沒想到是那麼出格的對手。許多人建議把這條支線剪掉,張作驥不願意,「李幼新對我個人來講,是電影藝術堅持評論的人。李烈代表的是製造業,要賺錢的,這兩個都是我的理想。」

拍片想賺錢,何其困難。張作驥獨立製片,的確更貼合自我意志,除了電影外他沒拍過其他影像作品,對廣告尤其抗拒,「廣告絕對會影響我拍戲,百分之百。廣告是準確的原則,要跟客戶報告,你養成這種習慣之後,很多價值會被扭掉。」言語間對編排、調整、為了他人目的而拍的狀態保持距離:「我這輩子不會拍廣告的,我也不懂。」 

拍電影可能一直是張作驥與人的情感溝通管道,「我喜歡你,所以我拍你,是因為你讓我感覺你的生命力。」與廣告相對,紀錄片的經驗影響他很深,「紀錄片是主角最大欸。我要怎麼叫紀錄片的角色順著我演?不可能的嘛。我們要把紀錄片的精神拉到戲劇裡,呈現真實。能真實嗎?當然都是假的故事啊,要去做寫實,只能這樣盡量啦。」

張作驥的拍攝現場,所有演員都沒看過完整劇本,也不知道其他角色之間的關係,隨著當天劇情發展狀態。《陌生人》中呂雪鳳一場菜市場爆發的戲,攤商都是《醉・生夢死》時認識的,就如同認識角色一般,照顧著瀕臨崩潰邊緣的呂雪鳳。以及他所有電影理所當然都是順拍,「我不會同個地方的戲一起拍,不可能的。人家說,這樣不是很辛苦嘛、搬來搬去,我們 schedule 拉長,但那些都沒有什麼關係啊,schedule 拉長就拉長。」怎麼看,他都有火雞哥一人孤單騎著腳踏車的背影。

當然會苦啊

這樣走了那麼久,真的沒有一部電影是他滿意的嗎?張作驥想了想,「官方說法是下一部。我覺得好看的話,應該是《忠仔》吧。《忠仔》是我最用力、最簡單,我不思考,我直接判斷什麼就是什麼。」一號作品《忠仔》裡讓人印象深刻的鏡頭很多,無論是阿忠跳八家將血流滿面,或是他狠狠盯著父親、用酒瓶猛擊自己的頭,又或是他和爺爺漫步在八里沙洲上,風吹動襯衫的最後身影⋯⋯都有非常直接的感動。歷經複雜困頓,他期許第十部作品,能回望阿忠那個乖戾、直率的眼神。

他把自己的執導生涯看作一個輪迴,一邊細數:《蝴蝶》零入圍,拍《聖稜的星光》負債兩千萬,賠了父親的退休金。《當愛來的時候》又入圍十四項,但緊接著《暑假作業》票房失利,《醉・生夢死》與入獄同步⋯⋯張作驥像是忍不住問自己:「人生到底是什麼?那個圓圈一直在繞。」

他在《鹹水雞的滋味》裡曾讓演員提出蝴蝶效應,以正向方式解釋——只要一點點善意,或許可以改變一個人的狀態。但講一講,那過程還是少不了苦啊,「因為我們沒有冰箱,他們吃的那個雞是臭的⋯⋯放房間,房間 38 度欸,汗流得他媽跟鬼一樣,還封窗戶。我們沒有電風扇喔,熱到,唉——」

「我用我自己的例子告訴我身邊所有人,你有了理想、又從事這個行業,那個苦就要吃下去。因為你的興趣跟你的工作放在一起,其實人生多大的樂事啊。當然會苦啊,計程車司機也苦啊。所以我最討厭人說拍這個戲很辛苦,我聽到就轉頭就走,我就討厭這種話,什麼事情不辛苦啊。」

苦是理所當然,但也有應對的方法:「我的邏輯是這樣子,雖然我的人生觀是很悲觀,但我希望很樂觀地做這件事情。」

《陌生人》當中,阿全從火雞哥那裡拿來一顆火雞蛋,試著要孵化它。起初劇本是寫孵不出來,但張作驥最後不想要那麼絕望,改為以視覺效果呈現小雞破殼而出的那一幕。「我喜歡誕生這件事情,所以希望牠能生出來。很多東西都希望能生出來。我在想,生和死是繞一個圈圈,我們一輩子都在那個圈圈裡。」

在這個圓圈裡他反芻如何繞出新路,語帶自省:「我不斷在思考這個事情。以前我所有回憶,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小孩子他會去衝,是因為他沒有痛苦的經驗,所以他有時候拿個牙籤或鐵棒去戳,還在試痛。我們有了回憶,有了記憶,我們不會去做這些笨蛋事,對不對?」

回過頭來他又說:「其實我跟你講,我真正最厲害是拍喜劇。」如今的他還能找到屬於自己的喜劇性嗎?屬於張作驥的喜劇是什麼樣子?或許只能等待命運給一個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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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採訪溫若涵
撰稿溫若涵
攝影潘怡帆 Crystal Pan
責任編輯李姿穎 Abby、蕭詒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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