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穴》:滑雪場,外星人,再教育營——長期被科幻類型邊緣化,女性導演如何越界?

《狼穴》:滑雪場,外星人,再教育營——長期被科幻類型邊緣化,女性導演如何越界?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15.10.2021

*以下提及作品劇情,在意者請自行斟酌閱讀*

一座封閉的滑雪場山屋、十一位年輕男女學生、三位滑雪老師,請進行任意排列組合。

可拼湊的聯想有:勵志的滑雪電影、密室殺人的推理小說,更重口味一點的甚至有雪地版《索多瑪一百二十天》;而若再加上「科幻」、「砍殺」、「恐怖喜劇」和「政治諷刺」等關鍵字,連連看彼端的選項就更多了——從《大逃殺》、《蒼蠅王》到《奪魂鋸》,甚至是近日最火紅的《魷魚遊戲》,都能夠和這些標籤相連結。如此豐富的異質元素,經過捷克導演薇拉齊蒂洛瓦(Věra Chytilová)的精心拼貼,成就電影《狼穴》的恐怖科幻政治寓言:在深山滑雪場中,長出一座外星人統治的再教育營。

談起對再教育營的想像,多半有著巍巍不可踰越的圍牆、監視天眼無處不在,穿著制服的囚犯日夜勞動。從自由世界的視角看再教育營是那麼遙遠,幾乎自成一個無法觸碰的異次元結界。然而齊蒂洛瓦用電影告訴我們,再教育營也可以只是十一位青少年、三位滑雪老師,以及一座封閉的滑雪場山屋。

2021 年女性影展策劃「一級玩家 X 異境幻遊」單元,瞄準女性導演往往被邊緣化的科幻電影類型,重新挖掘安妮華達(Agnès Varda)、薇拉齊蒂洛瓦、克萊兒德尼(Claire Denis)、莉莉安娜卡凡尼(Liliana Cavani)、烏爾麗克奧汀格(Ulrike Öttinger)和鄭淑麗等大師級女性導演的「類」科幻作品。片單未必符合多數觀眾對科幻電影的期待,但誰能說這些越界的超現實想像不能被稱之為科幻?在女導演們的奇想鏡頭裡,寫作是科幻、媒體帝國是科幻,連政治諷刺也可以拍得科幻無比。單元當中披科幻為皮,骨幹劍指獨裁權威的政治諷刺電影,除了《狼穴》外,還有莉莉安娜卡凡尼執導的《食人族》,前者將政治場景移植至一座與世隔絕的雪山小屋,後者則把現實中的米蘭市改造為架空的獨裁異托邦。在這些割裂的科幻空間中,觀眾毫無遁逃餘地,直面銀幕中的極權暴力。

科幻與恐怖片的變形:獨裁

《狼穴》有著常見 B 級科幻片的骨架:年輕學生滿心期待參加滑雪訓練營,帶隊的老師卻刻意在他們之中挑起對立和恐懼,最後自揭真實身份其實是外星人,企圖在人類內鬥之際強佔地球。認真說來,電影中真正的科幻元素並不多,齊蒂洛瓦以大量冰雪特寫的畫面穿插其中,在縮時鏡頭下近距離觀看冰晶生成融化,既暗指片中外星人的設定,也帶領觀眾脫離常規視角,進入科幻異次元空間。背景再襯上捷克音樂家 Michael Kocáb 電子雜訊般的配樂,不僅為現實場景增添太空科幻感,更守住電影懸疑不安的調性,將觀眾的神經繫在一條隨時會繃斷的弦上。

然而剝除科幻的外皮,《狼穴》的核心瞄準的,其實是七〇年代後,捷克斯洛伐克共產政權對人民實行「再教育」的一段歷史,這座雪山山屋不只是齊蒂洛瓦對於極權的想像,而是捷克斯洛伐克的獨裁血淚。

1969 年 4 月,隨著開放派的杜布切克下台、強硬保守派的胡薩克接任第一書記,民主化運動「布拉格之春」正式宣告終結,蘇聯武裝入侵,極權統治復辟,捷克斯洛伐克進入「正常化」時期。一直到二十年後的絲絨革命,捷克斯洛伐克人才又一次看見自由民主的曙光。這段以正常化為名的時期,表面上是抗爭及鎮壓過後的重建,實則是重新進入極權的過渡階段。布拉格之春結束後的幾個月內,胡薩克政府開始對民主運動支持者發起事後清算,數十人因而被逮捕,更有上千人在這「正常化」計劃之中被迫接受集體「再教育」。

電影展現一連串獨裁者賴以控制群眾的手段:限制資源、推崇集體主義和權威,勞動和口號並行洗腦,限制行動乃是必要。而其中最具有毀滅性的統治術,是煽惑人群中的不信任。片中象徵絕對權威的帶隊者「老爹」宣告團隊中有一個成員並不屬於此,若不揪出這個「多出來的人」,所有成員都要為此承擔責任。

隨著糧食逐漸減少,一開始並不以為意的少男少女們開始生出猜疑和敵意,人人都想犧牲他人,同時也都擔心自己成為被犧牲的人;同時片中的成員也開始自動分類排序:吉普賽人、更生人、身障人士、告密者和富二代,隱性的階級食物鏈隨著對立浮上檯面,各就其位實行迫害。精神暴力腐蝕成員的道德認知,原本就不甚緊密的群體關係幾被摧毀至崩壞邊緣,而颱風眼中心的獨裁者卻能置身無風無雨之地,從高處坐看群眾敵對廝殺。

極權統治少不了以群體作為綁架手段,老爹在出場之初就帶著這群孩子們喊口號:「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當所作所為牽動集體的利益,犧牲個人也就成了眾人標舉的道德枷鎖,以群眾為名將殺人正當化,進而演化為內鬥的武器。幸而在電影的結局,自我犧牲的洗腦口號終被破除,臨當逃亡之際,這群青少年再次面臨「多一個人」的困境,當群體與個人、犧牲與成全的難題又一次浮現時,最終解套的密語還是同一句話:

—我為人人!
—不,人人為我!

口號找回它的原生意義,在標榜個人成全集體之前,集體必然要先保全個人,少年們最終沒有拋下任何一位成員,眾人想辦法解除身上多餘的重量,共同乘上通往山下的救命纜車。齊蒂洛瓦為電影留下一個光明的想像,同時也再次反射政治現實:推翻暴政從來不是一人之力能及,革命不只需要一個登高一呼後就死去的英雄,只有群體的團結,才可能瓦解獨裁者牢不可摧的壓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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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拉齊蒂洛瓦
 

齊蒂洛瓦:我要工作

《狼穴》誕生的 1986 年,捷克斯洛伐克已走向共產黨專政末期,高壓統治逐漸解禁,齊蒂洛瓦得以拿起攝影機回顧這段再教育的歷史。然而鐵拳未倒,獨裁者的臉目只能披上一層外星人的皮,但任何明眼人看了都能心領神會,片中的統治手段絕非來自其他星系的產物,獨裁暴政乃地球人獨一無二的發明。

我想要執導科幻或幻想式的電影,因為這是唯一能展現真實的方式。

《狼穴》並非齊蒂洛瓦的第一部政治寓言,她最初享譽國際的代表作《野雛菊》中就展現了強烈的無政府主義傾向,其後的《Panelstory》更不乏對共產官僚的諷刺。綜觀整個捷克斯洛伐克電影新浪潮當中,也大有伊利曼佐(Jiri Menzel)、卡雷爾卡希納(Karel Kachyňa)等勇於直面政治現實的導演,然而在布拉格之春被蘇聯坦克碾碎後,這股電影新浪潮也隨之夭折,大批電影人出逃自由世界,齊蒂洛瓦卻在此時選擇留在鐵幕中,繼續和審查制度拉拔。

攤開齊蒂洛瓦的電影生涯,幾乎可以濃縮成一段捷共電影審查史:在《野雛菊》首遭禁演後,齊蒂洛瓦便被列入當局黑名單當中;蘇聯入侵捷克後,電影產業瞬間歸零,齊蒂洛瓦被正式禁止從事電影相關工作近七年,直到 1976 年,她以一封題為「我要工作」的公開信致當時的總統胡薩克,才因此獲得解禁,重新復出後的作品中,也都能看見與審查制度對抗的痕跡。

她很瘋狂,這沒話說。但我很欣賞她了解我們周遭正在發生什麼,並且為這些社會問題找出隱喻的方式。

捷克的後輩導演 Alice Nellis 這樣評價齊蒂洛瓦,一句「我要工作」,背後的台詞其實是,我要繼續為社會發聲。

影片落幕,青少年們終究逃出外星人製造的隔離空間,回歸無有恐怖、遠離暴力顛倒的現實生活;而觀眾走出影廳,以為把極權壓迫留在大銀幕裡。但獨裁從來不是科幻故事中外星人帶來的天降之惡,一座尋常的滑雪場山屋,不會平白變成獨裁者的再教育營。

 

台灣國際女性影展
時間|2021.10.15(Fri.)-10.24(Sun.)
節目介紹|http://www.wmw.org.tw/tw/category/8

#臺灣國際女性影展 #薇拉齊蒂洛瓦 #獨裁 #科幻電影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陳劭任
圖片提供台灣國際女性影展
設計郝御翔
責任編輯蕭詒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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