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有看見一顆彈珠敲打一片果殼的聲音嗎?──專訪黃瑞豐╳吳政君,在打擊樂裡尋找自由
台灣曾存在著這麼一個神奇的 BBS 空間——風之國度。
風之國度不是手遊,而是音樂討論區。據網路留下來的蛛絲馬跡,這個空間建立於 1998 年,下方各種討論板塊,從 keyboard 到 guitar,從 drums 到 bass,是台灣愛樂者互相交流、取經、甚至討拍的集散地。
被稱為台灣鼓王的黃瑞豐曾經會在那潛水,收站內信。
當時許多網友在看板上詢問樂器師資,只要關於鼓,首推當然是黃瑞豐:
要找黃瑞豐老師很方便
直接到風之國度 music.fhl.net 的 BBS 站
寄信給 RichHuang 就可以了(就是黃瑞豐本人)
但我不知道他收學生的規定
但他對教學非常有一套系統
曾在國家音樂廳開過教學講座 也是爆滿
風之國度如今沒有運作了,鼓王也早就轉戰其他社群軟體,但對黃瑞豐和吳政君這對打擊師徒來說,風還在吹。從來都沒有斷過。
即興的養成
在成為台灣鼓王之前,黃瑞豐最先學的樂器是吉他。
小時候,黃瑞豐在高雄皇后大舞廳當學徒——當時舞廳像戲班子一樣,雖然說是學徒,實則是個打雜的。舞廳每天都有不一樣的曲目,作為當時潮流趨勢的先鋒,舞廳裡播著各種從日本、美國傳來的流行樂曲,節奏分明,意圖使人聞之起舞。
為了演奏這些歌曲,舞廳的樂隊由各種最新的流行樂器組成,原本學習古典吉他的黃瑞豐,在聽到樂隊老師玩電吉他後完全放棄了。「我彈的是 classical 的,但老師都是電吉他,我發現以前學的技巧都不能用,就完全崩潰了。」
既然吉他這條路不通,那就再找下一個樂器,畢竟舞廳這麼大。鍵盤、風琴、鋼琴、double bass⋯⋯舞廳裡找得到的樂器都被他摸了一遍,最後,他把目光放到舞台最後面的爵士鼓上。
原本為了防止爵士鼓上堆積灰塵,每天晚上離開前黃瑞豐一定會用布蓋起鼓,白天打掃時再掀開。這個與爵士鼓近距離接觸的機會似乎成了大好時機,他開始在整理時偷偷打鼓。打著打著,成了模樣,偶爾樂隊老師要上廁所時,他還會被叫上去為幾首慢歌伴奏。
因為是自學成才,黃瑞豐的打擊更從身體感出發——他喜歡在演奏時感受從鼓棒傳到手指的震感,拿鼓棒的兩端敲擊鼓面,拇指、食指、中指間的共鳴告訴他此刻音階的攀升或下降。拋開傳統握法,反而用靈活的演奏方式玩出音樂的更多層次。
如此「不傳統」的音樂風格被他漸漸打出名堂,像是破任務般,黃瑞豐一路從舞廳到西餐廳,再到江蕙、葉啟田、蘇芮、費玉清、李宗盛等人背後的伴奏,縱觀八、九〇年代的台灣流行樂巔峰時期,樂手名單裡總有他的名字。
但提起那時候伴奏的場景,黃瑞豐說那都是即興。
「我覺得那時做配樂很難,沒有 demo 事前錄好給你聽,只有藝人知道自己要唱什麼。早期沒有製作人,只有錄音師,你要現場打到作詞、作曲家覺得不錯,錄音師點頭為止。」當時黃瑞豐為了伴奏,往往把所有可能會用到的樂器搬過去,比起伴奏樂手,更像是一起 jam 的創作夥伴,「我應該掛個擊樂編曲的,因為他找我錄音是希望我能帶著對打擊的想法過去,產生更多火花。」
打到後來,「有些製作人覺得伴奏除了黃瑞豐沒有別人了嗎?最後連黃瑞豐三個字都不放上去了。」
從十幾歲開始打鼓,2016 年獲得金音獎傑出貢獻獎、2020 年再拿下金曲獎最佳特別貢獻獎,那年他 70 歲。
今年他 76 歲了,鼓聲依舊鏗鏘飽滿。而舞台下的黃瑞豐,生活依舊被音樂填滿。閒暇時他最愛拿起譜來,不急著演奏,只是看著音符在紙上跳動,「我的興趣就是看譜,我也不曉得為什麼,拿到譜就想看,然後腦子就會出現旋律。」那是種純粹的快樂,「我覺得譜越看越可愛。」
可愛的譜,可愛的鼓,可愛的歲月。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右左右右左右左左
與黃瑞豐靠自己摸索的學習方式不一樣,吳政君是正統科班出身——雖然一開始他學的也不是鼓,而是二胡。
「我常常都說,你永遠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步是什麼。我在拉二胡、學國樂的時候,並沒有想到我未來可能會打爵士或換跑道。」
小學吳政君不愛念書,被老師抓去做音樂聽力測驗。那個聽力測驗,至今吳政君依舊不曉得是在測什麼,就這麼稀哩糊塗進了國樂班,「進去之後要選樂器,我原本是選揚琴,後來老師覺得我的體型配揚琴超怪,才換到二胡。」
國樂一學,就從小學到了高中。雖然一路都是傳統音樂教育的養成,但他的耳朵很早就被各種音樂的可能打開。由於爸爸在唱片公司工作,吳政君從小就接觸到許多國外進口的 CD,當時他還不知道什麼是 Fusion,只是喜歡音樂中輕快隨性的感覺;高中輾轉拿到爵士樂集大成的樂譜冊《Real Book》,自己上手試著演奏後,才真正開始認識爵士樂。
於是高中畢業後,吳政君去黃瑞豐的音樂教室學爵士鼓,教室在半山腰,吳政君戲稱上課的路途,「像是進山拜師學藝。」
當時黃瑞豐的教室裡有台電視,播放國外鼓手的表演畫面。在那個還沒有 YouTube 的年代,想要回家後複習影片的內容,吳政君只能拿著又大又厚的錄放影帶,請師兄摳一卷給他,「在跟國外資訊連結的過程中,我發現台灣的音樂教育很少注重『節奏』這件事。在接觸到這類節奏分明的樂器後,我覺得我對音樂的畫面都被打開了。」
每週一次的課程,黃瑞豐都在帶著學生練基本功。這週教打擊技巧,回去練習後,下週再加入新的元素、用不同的詮釋方法示範,每次上課都是在打版型。吳政君從基礎開始學,但國樂到爵士樂的跨度,最大的挑戰是手指的靈活與否。拉二胡的左手手指需要高度集中於弦上,打擊樂則是以鼓棒、手掌控制聲音,那種觸感的失重讓他措手不及,時而跳脫樂譜的演奏更是沒有安全感。
後來在即興裡,他才知道那種失重本身就是一種創造。以前演奏二胡時,一拉錯音符就會遭到學長們的眼神攻擊。然而在爵士的語言中,錯誤卻可以被保留下來,反覆演奏,彷彿那是刻意加入的即興彩蛋。在此錯誤不再是錯誤,而是一種選擇。
「後來我發現滿妙的是,早在傳統音樂的時候我就開始即興了。」吳政君說,「我以前在餐廳演奏,每次要拉 3 個小時,所以為了耗時間,我跟另一個同學就會用 D 大調一直走一直走,再看看裡面要放什麼。我那時候根本不曉得這就是即興。」
同樣的譜,每次卻會長出不一樣的枝枒。把譜子打對是必備,再來就是訓練即興的敏感度。掌握好爵士語言的吳政君,即使後來在黃瑞豐的建議下,將跑道轉換為手鼓,他仍然能在手鼓學習中延伸爵士鼓的技巧。
吳政君始終慶幸,自己是從爵士鼓開始「偷跑」,「不然直接學手鼓的話,我其實沒有辦法融會貫通。爵士鼓是個很重要的擊樂樂器,像是打擊樂的第一道門。所以那時候在老師那裡練了很多手法,比如『右左右右左右左左』或『右左左右左右左』,都對我的節奏感很有幫助,影響我學很多民族的傳統樂器。像我後來學印度的 Tabla,很快就可以模仿他的手法了,同學都很驚訝問我怎麼學那麼快。」
不同民族、文化雖有不同的技巧,然而追本溯源都是對節奏的掌握——精通這門語言後,它就是你的了。畢竟,樂譜就像一個不會長大的存在——黃瑞豐如是說——不會變寬、不會變胖,即便過了一百年也長得一模一樣。
律動先決
但音樂永遠都不會是一樣的。2025 年,黃瑞豐和吳政君共同創作打擊樂專輯《傳奇.雙擊-新視界》,以即興演奏為基底,將八音(金、石、土、革、絲、木、匏、竹)作為核心,並加入彈珠滾動、草刷摩擦等日常聲音,音樂的模樣無法複製,每一次都自成一段生命。
「這張專輯的發想滿難的,畢竟一張擊樂專輯到底要怎麼做?似乎不是只有曲子寫一寫、錄一錄這麼簡單,所以前面有好一段時間都在醞釀。」直到約莫前年,靈感終於來敲門,他們才定下以八音為主題的想法,「用八音的其中一個原因,是我們不知道怎麼想曲名。」
沒有歌詞,故事的構築無法用言語傳達,曲目的命名變成一大難題。《傳奇.雙擊-新視界》便簡單以八音的每個元素為曲子命名,但直白的名稱,卻意外讓融入其中的材質有了畫面。吳政君說,「以前我認識的一位老師展示給我看他是怎麼寫歌詞的,裡面可能描寫窗外的樹影搖擺,然後聽的時候腦子裡就會有畫面。所以我們做專輯的時候有刻意加一些動態的聲音,帶起律動。」
就像聽到行進小鼓演奏時,腦子裡就會出現行進樂隊的畫面,這其中的律動就是古典與流行樂最大的區別。「一開始我們想很多,台灣跟國外都有那麼多打擊樂,要怎麼做出我跟黃老師的特色?在我們的作品裡,第一個要素是節奏的律動,另一個則是聲音的動感。」
律動是音樂直覺的第一感受,即便沒有受過專業音樂訓練的普通人,也能從中掌握歌曲節奏的推進。而一張擊樂專輯,更是以律動為最重要的目標,再行挑選合適的樂器搭配。風格不套入既有的爵士或拉丁曲風,而是配合當下錄音時的感覺即興發揮,並逐步添加不同的材質,碰撞出不一樣的尺度。
〈竹〉由一串學生的遊樂聲開始,他們用掌聲打出節奏、吹著口哨、哼起〈捕魚歌〉的旋律;〈石〉中段則加入果殼、彈珠滾動的聲音,讓聲音層次更分明。那些生活裡的聲音與物件,在此都被轉為音樂素材,讓聽眾即便沒有歌詞描述,卻能在腦海中看到生動的畫面。
「要怎麼搭配、產生什麼樣的火花,這都是玩出來的,所以我們錄音就一直玩一直疊、一直玩一直疊,靈活度很高。」黃瑞豐形容,那樣的過程是沒有劇本的實驗。
吳政君補充,「我們雖然用八音當主要的方向,但不會完全被綁死,不會〈石〉就非得全都是石頭,這些素材都只是畫面呈現的一個底。如果到了某個節奏,好像突然需要再開新的畫面,那就再加。所以可能會聽到原本固定的節奏突然收掉,或是另外加入新的材質聲音,這都是當下的決定。」
拍照當下,黃瑞豐與吳政君興致一來,隨手就著樹幹拍打、拿石頭即興敲出節奏,右左右右左右左,右左左右左右左——有東西就敲,有地方就打。那麼默契,那麼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