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變旅人】立院外一方厚紙板
謝謝 BIOS，有一個固定能寫的地方，像有一方厚紙板，讓人安心蜷縮，或靜坐。三月十八他們攻破立法院當晚，我剛從新竹回到台北。消息來時盯著臉書一直緊張，看朋友啪地把臉燈關了，一個一個抵達。我怕，一方面出於前所未有的局面，一方面竟覺得若自己缺席，便要做他們的叛徒。覺得自己還是要到現場，才能心安。懦弱的人，從差勁的理由開始上街。
第一次的青島東路，我縮在一棵大榕樹下，像落果避開來去的踐踏，把自己埋進土裡，幾乎生了根。前方翹腳休息的人換過幾批，兩個腿痠拉筋，三個起身趕末班捷運。也有人問他身旁的同夥，什麼是黑箱，幾人猜不出所以，便像是剛學會髒話的孩子，笑鬧著喊口號走開。人群很難跟上，笑點哭點熔點沸點我通通都抓不準，沒有默契。在場每一分鐘都難受。但想到幾個朋友還在國外求學，覺得有義務見證，並且親口向他們轉述。對遊子而言，網路連結太多，現實的關聯太少。我繼續一廂情願地按著自己。混在人群，也保持距離。為了主宰自己的情緒，記住滾燙的現場，我打算要當個坩堝。不被口號熔化，不被歌聲催化，不被洗筋換髓，我必須耐熱且清醒，才能記得，才不是狂歡。
三月廿四他們遭到暴力驅離的那晚，看到南西在臉書上刷了一句「連睡覺和玩都罪惡」。她留洋學畫一年多，剛回台灣沒多久，就發生這麼大的事。讀到南西的不安，自己也難過起來。半夜發訊息問她是不是想來台北，到立法院去。幾小時後，南西搭上凌晨的客運，在早餐時間抵達台北火車站。我騎機車去接，在承德路左轉市民大道九十九秒的紅燈下，遠遠就能看見她，身上還有一些旅行的光留著。遞給她帽子，一路我們聊得慢，從早餐想吃阜杭豆漿開始，聊到回國之後都做些什麼，也講一點青島東路的靜坐夜景。
這是我第二次來到青島東路，三分夏天感覺。人稍微少了，我和南西走進立院後門，繞行一圈。見到突入議場那隻過牆鋁梯的同時，看清楚自己決心不夠。最後落腳在椰子樹稀疏的影子裡，吃起豆漿飯糰。我們聊，也聽台上講，當口號像飛機掠過上空，轟隆隆響，就各自咀嚼或吸一口豆漿。再次和對方說話時，有些話題也走丟了。反正昨夜就講過，她是來畫，我是來寫。吃完早餐，現場分送物資的人給我蘋果和水。有個阿伯抱著十幾把傘走近，笑著發給陽光下曬熱的人。南西端出一盒色鉛筆，取一隻快的，把這景象扔進速寫本裡。
我曾旅行到南西學畫的海邊小鎮，向她借沙發過夜。那幾天我們都在趕稿，各自有作品要完成，晚飯後就不大說話，直到晚安。沒想到回台灣見面的第一餐，是坐在立法院外頭吃飯糰，她繼續畫，我還是寫。
相比衝撞體制的人，我們很弱。在立法院外，也早有更激烈的畫作和口號如旗幟隨歌飄盪。身為創作者，南西和我能做的，好像不是攻擊指責，好像不是一直生氣，好像不是要讀者同仇敵愾，好像不是追打香蕉和太陽餅，好像不是把文字和畫筆樂器當成凶器。我們好像比較適合，把現場經驗留存起來。為此時此刻同樣難過的人，或者為未來某天對此事好奇的人，畫畫和寫作。
立院圍牆內的人開始變多，南西完成了速寫，我們到中午就離開。退到周邊觀察。中山南路那邊的立院大門，搭起了老一輩人的專業帳篷。他們的口號與叫罵，像一陣疲倦襲來，直覺那是個沒有活力的地方。對比起後門的紙板鋪地、鋁梯架牆，中山南路到這端顯得太老練，氣氛比圍牆更排擠，是那種不讓異己踏入的會場，我們很難坐下來畫和寫。
第一次的青島東路，我冷靜，在黑夜中近乎冷眼看旁人嬉鬧。第二次和南西一起，在立院外坐著吃早餐，太陽曬著，才覺得身邊這一整個世代的人都茁壯了。憤怒的人，挑戰體制與法律，做一些顛覆犯險的事，並且以自己的身體擔當起痛。安靜的人，記住現場，畫下寫下坐下，留住生命在此的氣息。終於，我們知道能為彼此做些什麼。
傍晚和南西分別，她要走一段長路去見其他朋友，再搭很久的車回家。立院外的事情，台灣的事情還沒有結果，有更多的人會到這邊來創作。學習爭論但不爭名利，互相理解並投入心血，為了未來爆肝度過長夜，發出聲音，創作共同的作品。
寫這件事，小學作文的經驗告訴我要更激情，得分才高。但考慮幾天，最後我只想為你書寫一方厚紙板。有空來坐吧。來看一個屁股能占的未來，到底有多大。
【一覺醒來變旅人】簡介
有時候讀的旅遊資訊太多，但衝動太少；圖文並茂的炫耀太多時，腳印太少。不斷修正、試圖平衡的結果就是，兜圈子。幸好時光還會流動，帶著我們上 浮或下沉。所以旅行就變成螺旋，那個看起來只是繞著圈的傢伙，實際上正在靠近或者遠離我們。因此我要寫，打散景點的輪廓，讓模糊的體會顯現，就算一切看似 毫無用處，我也要盡我所能地寫。
作者簡介
達達，本名李勇達，台北出生，暫住在荷蘭。朋友對我說，「當你很認真的在思考的時候，看起來很笨。但當你看起來甚麼都知道的時候，就是在唬 爛。」自我介紹偏差實在太大了，我也還沒獲得顯著的頭銜或標籤足以供人想像。暫時只能告訴你，今年我在瑞典看見了極光，在荷蘭搭的火車卻輾過了一個臥軌的 人，我正在思考其中的關聯，現在看起來應該很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