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看書|活下來說故事——馬奎斯的鄉親

有時看書|活下來說故事——馬奎斯的鄉親

作者何曼莊
日期18.05.2015

為什麼那些講西班牙語的人,總是遲到呢?

比如說關於中午的定義,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意見,但也不表示他就會確實執行那個定義,午飯可能在兩點到日落之間任何一點發生;當他們說明天給你,也許是後天,也許明天永遠不會來;西語系各國之間還會互相批評,西班牙人經常抱怨巴西人遲到,而巴西人認為更南邊的阿根廷人才是拖累大家的罪魁禍首,看來在不守時的領域裡也是階級分明的。為什麼,他們的語速可以那麼快,動作卻總是那麼慢呢?

經過了很多年,這個長年困擾我的謎團豁然開朗:原來在點到點、餐餐之間,任何風停鳥靜的瞬間,西班牙語這個為了傳遞故事而生的語言,不斷地在嘩啦嘩啦地轉述著各種人類生活的細節,他們永遠在講話,沒有例外。

***

事隔七十五年,大小說家馬奎斯終於寫了一本關於自己家族的童年回憶錄,那些遠在天邊的大小事,他人事地名鉅細靡遺地一一喚回。是小說家的記性過人,還是真的人越老,久遠的記憶都自動跑回來找他呢?

哥倫比亞人習慣同時冠父母姓,所以享譽國際的馬奎斯這個姓,是母姓。這位名為馬奎斯的老夫人在回憶錄的第一頁就霸氣地登場,講的第一句話是:

「我是你媽。」

那時的老夫人四十五歲,已生完十一個孩子。她去城裡的文人咖啡館四處打聽,找到那個從法學院輟學、立志要當作家的兒子,要他跟她回家鄉,幫忙賣掉祖父的老宅邸。母親這一趟,當然不只是為了賣房子,她有更要緊的事情得跟兒子商量。馬奎斯當時為論壇報(El Heraldo)寫每日評論——欄位的名稱叫做 La Jirafa(長頸鹿)——,收入是三披索,有時正職人員請假,他當代班記者可以賺四批索,這樣才勉強能維持生活,但即使如此,穿著皺巴巴襯衫牛仔褲、髮鬚沒修亂糟糟的「加寶」(Gabo,他的暱稱),出於自尊,還是跟媽媽說,不要擔心,回鄉的開銷他自己出,然後偷偷跑去借錢。母子倆搭乘空蕩蕩有如幽靈列車的慢車,一排一排的香蕉樹在窗邊掠過,終於重回家鄉阿拉卡塔加,馬奎斯重新一次看見那個村落、那個曾經親戚滿屋的深宅大院,所有童年往事瞬間歷歷在目。

媽媽問,你要我怎麼跟你爸講呢。馬奎斯說,就照這樣講:寫作是我人生唯一想做的事情。

那時「加寶」的硬撐,應該是為了對抗父親的質疑,捍衛自己人生的選擇吧。因為他結婚以後,就完全把錢的事情拋給太太了。在《對話錄》中,他曾說到,開始寫《百年孤寂》時,他跟太太說,不要打擾我,尤其不要用「錢的事情」來煩我。他從不知道太太怎麼辦到的,但是家裡總是有威士忌。在他每日寫作八到十小時、持續十八個月後,小說完成了。他太太說:「你真的寫完了嗎?我們現在欠債一萬二了。」

回到年輕的加寶與老夫人返鄉賣屋的那一天,看起來這個村裡,男人都在流血、女人都在流淚,馬奎斯記憶中所有童年見聞的輪廓清晰可辨,但他不太清楚事情的先後次序,解決方法之一是問老媽,但老媽經常陷入淚崩當中,於是馬奎斯更常採用比較可靠的時間軸:歷史事件。他的記憶經常以槍戰、屠殺、意外與各種政要的崛起與墜落作為紀年點,比如:誤殺闖空門鄰居的老婦人、被屠殺的罷工香蕉工人、午餐「吃得跟小鳥一樣少」的自由黨解放軍將軍 Uribe Uribe、在七月二十國慶日時衝進廚房的憤怒公牛、以及那隻衝進一鍋湯卻奇蹟生還的鸚鵡。

在村裡,無論發生甚麼事情,可以想見的就是接下來幾個月,大桌上一壺接一壺的咖啡之間,鄉親們將不厭其煩地反覆重述那又一起「史上最荒唐事件」,而敘述者本人在故事中的角色,在每一次重播時都變得更加英勇。我可以想像那個場景:桌邊坐著十幾個人同時開口說話,包括旁邊那隻會咒罵西班牙政府的鸚鵡,但除了例行午睡(Siesta)以外,沒有甚麼能讓鄉親停止聊天,沒有。那些鄉親——其中總有幾個身著喪服,講著講著就哭出來的女人——反覆訴說的故事中,經常有人死掉,綁架跟意外死亡在赤道周邊的新興獨立國家屢見不鮮,在哥倫比亞簡直是家常便飯。人生皆如戲,但這個民族生來活在最狗血的編劇筆下,四處盡是最刺眼的陽光、與植被蓬勃的叢林場景、以及下午三點突入的雷電,別人覺得魔幻的情節,在鄉親眼中,這才是現實,那些看似誇張的戲劇性,只是日常。

「最糟的就是,我們為他犧牲了這麼多,他卻從法學院退學了。」老夫人說。

但是阿拉卡塔加的老醫生不這麼認為,他熱烈支持年輕的馬奎斯從事這項偉大的職業。他從健康的角度出發:「每個人一出生就命中注定要做些甚麼,抗拒這種力量才是對健康最不妙的行為。」在醫生的心中,寫作是一份多麼輝煌的職業,是唯一可以與愛相提並論的力量,而比起其他所有藝術創作,這份職業最神秘的部分就是,你願意終生投入,而不期待任何回報。「就跟傳教士一樣啊!」媽媽似乎也被醫生說服了,她用緩慢沉默的神情看著兒子,最後認命地開口:「那我們『到底』該怎麼跟你爸爸講呢?」

老夫人並沒有她外表看來那麼傳統,她受過教育、還被逼學過三年她不怎麼喜歡的鋼琴課,她與丈夫的戀情也是經過一番轟轟烈烈的私奔才修成正果,她不反對兒子當作家,她只是怕老公生兒子的氣。

馬奎斯的母親年輕時從斑疹傷寒的魔掌中存活下來,強韌地一路活完二十世紀,在她九十七歲自然死亡前,結算膝下共計十一個自己生的孩子、四個老公在外面生的孩子,產出六十五個孫輩、八十八個曾孫輩、以及十四個高孫輩。她在二〇〇二年六月九日,晚上八點三十分過世,馬奎斯幾乎在同一個時刻完成了回憶錄《Vivir Para Contarla》(Live To Tell)。

這本書沒有中文譯本,有人將書名翻譯成「倖存者說」,我覺得這名字翻得太悲觀了,我想像馬奎斯老夫人與那些活下來的鄉親們,用貧弱的身體與死亡搏鬥,搶回來的生命中,一分鐘也不願浪費。當你偶而經過,他們會抓住你,用盡全身的力氣把生與死的故事傾倒在你的身上,他們會不斷地訴說故事,直到最後一口氣。越貧瘠的土地越強悍,曾經死過一次的人命最硬,鄉親們活下來,是為了說故事。

參考書目:
《Living to Tell the Tale》(《Vivir Para Contarla》(英文版),Gabriel García Márquez, 2003
《Conversations with Gabriel Garcí­a Márquez》(英文版),2005

 

【有時看書 / 有時跳舞】

從大動物園畢業之後,女作家開始關注人類的世界。
繞道十四個動物園後,回到美國紐約居住,「有時看書」、「有時跳舞」。這個「一動一靜」的專欄,主要目的是在作品與文獻資料中尋找、拼湊,建構出藝術家們在生活中的形象,換言之——找出藝術家們的「萌點」。
萌,日語漢化之後的動詞,簡言之,就是「被可愛的特質所吸引」。

 

何曼莊

1979 年生,台北人,著有《即將失去的一切》(2009,印刻)、《給烏鴉的歌》(2012,聯合文學)、《大動物園》(2014,讀癮),是作家、翻譯、紀實攝影師、數位媒體製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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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何曼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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